每一步都像踩在锈蚀的梦境里。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战栗。雏鸦的背影在前方的浓雾中若隐若现，稳定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幽灵，没有丝毫犹豫或迟疑。他似乎完全不受这诡异环境的影响，只是纯粹地执行着“寻找庇护所”的命令。
脚下的金属地板布满滑腻的苔藓和深色的水渍，边缘扭曲翘起，露出下面更加黑暗、仿佛深不见底的空间。空气滞重，那股混合着臭氧、铁锈和腐败机油的怪味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胸腔。
他们穿过那道巨大的拱门，进入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空间。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巨型车间或反应大厅。头顶极高处，隐没在浓雾中的穹顶偶尔有微弱的电弧闪过，映照出下方林立的、巨大而沉默的机械残骸。它们奇形怪状，像是史前巨兽的骨架，被厚厚的化学沉积物和发光的菌斑所覆盖。扭曲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盘踞在地面或垂挂下来，有些还在缓慢地滴落着不知名的、具有腐蚀性的液体，在金属地板上蚀刻出小小的坑洞。
寂静。
并非绝对的寂静。远处传来持续不断的、低频的嗡鸣，像是某个垂死巨人的心脏仍在勉强搏动。还有水滴落地的声音，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细碎的刮擦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隐藏在黑暗的角落和巨大的机器背后。
雏鸦突然停下脚步。
陆青璃的心脏猛地一缩，也立刻僵在原地，恐惧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耳，那双冰冷的眼睛扫过左侧一片被巨大管道堵塞的区域。他的右手无声地滑落到腿侧，那里挂着一把紧凑型脉冲手枪。
“有东西。”他低声说，声音平直，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青璃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
刮擦声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明确的、多个点位的移动声。幽蓝的光点，如同鬼火，在远处的机械丛林深处亮起。一点、两点、十点、几十点…越来越多。
是那些机械小生物。它们没有离开，只是潜伏着，观察着。
它们的嗡鸣声也变得高亢起来，不再是困惑，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越来越强烈的…敌意。
雏鸦缓缓举起了脉冲手枪，枪口指向光点最密集的方向。他的姿态没有任何紧张，只有绝对的精准和效率。
“后退。缓慢地。”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陆青璃牙齿打颤，依言向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金属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
霎时间，那些幽蓝的光点猛地躁动起来！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嘶鸣声爆发而出！
如同决堤的洪水，黑压压的机械虫群从每一个阴影里、每一道缝隙中涌出！它们不再是之前那种试探性的围观，而是展开了疯狂的、铺天盖地的冲锋！它们的复眼闪烁着狂暴的红光，多足节肢敲击地面，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咔哒声！
雏鸦开火了！
咻！咻！咻！
脉冲手枪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射击声，炽热的光束精准地命中冲在最前面的机械生物，将它们瞬间熔穿、引爆成细小的金属碎片和燃烧的电路！他的射击频率快得惊人，几乎没有间隔，每一枪都必然消灭一个目标，试图建立一道火力防线。
但数量太多了！根本杀不胜杀！
几只机械生物突破了火力网，猛地扑到近前！它们弹跳起来，锋利的口器或切割足直取雏鸦的关节和面部！
雏鸦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他侧头避开一次扑击，左手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一只机械生物，五指发力，瞬间将其捏爆成一团废铁和火花！同时右手的脉冲手枪点射不停，将另外几只凌空打爆！
更多的机械生物绕过他，如同分流的黑色溪流，直扑向后面的陆青璃！
“啊！”陆青璃惊恐地尖叫，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格挡！
雏鸦猛地一个回旋踢，将两只扑向陆青璃的机械生物如同炮弹般踹飞，狠狠砸在远处的金属壁上，爆裂开来！但他也因此出现了一瞬间的防御空档！
一只格外敏捷的机械生物趁机扑到了他的背上，锋利的切割足狠狠刺向他颈部的装甲接缝！
火花四溅！
雏鸦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反手向后一拍，将那只机械生物拍碎。但他的颈部护甲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和…一丝极淡的、近乎无色的液体痕迹。
他不是人类。至少，不完全是。
这个认知让陆青璃的恐惧达到了新的顶点。
“寻找掩体！”雏鸦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极其细微的急促，他一边持续射击，一边向后移动，试图将陆青璃护在身后相对安全的位置。
陆青璃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台巨大、锈蚀的机床残骸后面，蜷缩起来，听着脉冲光束的尖啸、机械生物的嘶鸣和爆炸声不绝于耳。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短暂地照亮雏鸦冰冷而高效的战斗姿态，以及那潮水般仿佛无穷无尽的机械虫群。
这样下去不行！他会耗尽能量或被淹没！
就在这极度混乱的关头——
呜嗡————！！！
一声低沉、古老、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汽笛长鸣，毫无征兆地震撼了整个空间！
这声音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甚至让空气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波纹！
正在疯狂进攻的机械虫群动作猛地一滞！它们复眼的光芒剧烈闪烁，发出的嗡鸣声变得混乱而…惊恐？
下一秒，如同退潮般，所有机械生物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攻击，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钻回各种缝隙和黑暗之中，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金属碎片和烧焦的痕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臭氧和焦糊味。
战斗突兀地开始，又更加突兀地结束了。
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那低沉汽笛声的余韵还在空气中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雏鸦缓缓放下脉冲手枪，警惕地扫描着四周。他的呼吸频率几乎没有变化，只有颈侧那道细微的伤口提示着刚才战斗的激烈。
陆青璃从机床后颤抖着探出头，惊魂未定。
那声汽笛…是什么？
雏鸦的视线转向大厅更深处，那汽笛声传来的方向。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接收和分析着什么数据。
“检测到高强度、结构复杂的低频声波脉冲。非自然产生。带有…信息编码特征。”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进行战场简报。“来源：深度未知。疑似该设施核心区域。”
信息编码？那汽笛声是一种…语言？
就在这时，异变再起！
咔…咔嚓…
他们身旁不远处，一面原本被厚厚锈蚀和沉积物覆盖、看起来早已报废的巨大金属屏幕，突然闪烁了几下，亮起了一片混乱的雪花点！
紧接着，雪花点扭曲、聚合，竟然浮现出了一幅极其不稳定、布满干扰条纹的模糊图像！
那图像…是一个人的半身像！
图像质量极差，不断抖动，但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一个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穿透了屏幕的模糊和岁月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了陆青璃！
陆青璃的呼吸骤然停止！
外祖父？！
图像中的老人嘴唇翕动，但传来的只有滋啦的电流杂音。他似乎极其焦急，试图传达什么。
雏鸦猛地转向屏幕，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可以被称之为“表情”的变化——那是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理解的困惑！他的数据处理能力似乎在这一刻遇到了无法解析的悖论。
“不可能…能量读数…幽灵信号…早已…”他罕见地出现了语无伦次。
屏幕上的图像剧烈闪烁，老人的影像扭曲得几乎变形。终于，几个破碎的、夹杂着巨大噪音的词语，断断续续地挣扎着传了出来：
“…青…璃…”
“…快…逃…”
“…它们…醒了…”
“…核心…不能…”
“…找到…‘缄默…法典’…”
最后一个词语吐出的瞬间！
滋啦！！！！！！！
一声尖锐至极的爆鸣！整个屏幕瞬间过载，爆裂出刺眼的火花和浓烟！图像彻底消失，只剩下烧焦的屏幕和袅袅青烟。
那诡异的汽笛声也同步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
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
陆青璃瘫软在地，浑身冰冷，不是因为潮湿，而是因为那短暂出现的、来自亡者的警示。
外祖父…那是外祖父留下的信息？一段残影？一个陷阱？还是…
“缄默法典”…那是什么？
雏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盯着那冒烟的屏幕残骸，眼中的数据流疯狂闪烁，似乎在进行超负荷的计算和重新评估。许久，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锁定陆青璃。
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不再是单纯的扫描和评估，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于“动摇”的东西。
他颈侧那细微的伤口，似乎因为刚才的过度运算，渗出了更多一点的无色液体。
他向她走来，脚步依旧稳定，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更沉重的压力。
他停在她面前，蹲下。冰冷的视线从她惊恐的脸，慢慢移到她手腕上那个因为刚才一系列变故而灼热到发烫、甚至微微发出低鸣的灵炬印记上。
“信息扰动源…与你高度相关。”他低沉地说，不再是平直的语调，而是带上了一种冰冷的、探究的意味。
“解释，‘缄默法典’。”
陆青璃猛地摇头，泪水因为恐惧和混乱终于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雏鸦凝视着她，那双人类的眼睛里，仿佛有非人的逻辑电路在冰冷地运转、权衡。
突然，整个设施深处，再次传来一声更加洪亮、更加急促的汽笛长鸣！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某种召唤！
与此同时，远处黑暗的通道深处，传来了新的声音——不再是细碎的刮擦声，而是沉重、整齐、冰冷的…金属靴踏地的声音！
咚…咚…咚…
伴随着令人心悸的、能量武器充能的嗡鸣声！
雏鸦猛地站起身，脉冲手枪再次举起，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表情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但眼神深处那丝微弱的动摇已被更严峻的威胁所覆盖。
“第三方介入。高能量反应。战斗人员。”
他一把将陆青璃从地上拽起来，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脚离地面。
“任务优先级变更。最高指令：规避接触，保存‘母体’。”
他不再追问法典，而是拖着她，向着与那沉重脚步声相反的方向，也是第二次汽笛声传来的方向，快速冲去！
新的追逐，开始了。
而这一次，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再次变得模糊不清。
黑暗的废墟深处，那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敲响的战鼓，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