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实质的囚笼，将里克钉死在原地。防护壁裂口外传来的呼啸风声，此刻听起来像是自由的嘲弄，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守则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只是维持着这无声的压迫。她在等待，等待他屈服，等待他遵循那写入底层逻辑的指令，走向为他准备好的监管舱，成为又一个“升华”的祭品。
终端屏幕亮起，一个冰冷的箭头指示着通往最近监管舱的路径，像一条通往坟墓的引路线。
同化指数41%。不可逆。
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冰冷地回响。左肩和右腿的麻木感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像某种冰冷的潮水，迟早会淹没他所有的意识，将他变成和那些畸变体一样的东西，或者更糟，变成像卡辛那样，与冰冷机械融合的、永恒痛苦的活体样本。
他不能去监管舱。绝对不能。
他的目光越过刺目的光柱，再次投向那几步之外的、深不见底的通风竖井。黑暗的井口，此刻代表着无法估量的风险，也代表着…唯一的、渺茫的生机。
97.4%的通行风险？那意味着，还有2.6%的可能！
守则没有立刻采取强制措施，只是用灯光和指令封锁他。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或许无法直接在这个区域动用强大的物理强制手段？或许这里的结构过于脆弱，大规模动作可能导致整个裂口进一步崩塌？或许她仍在计算，仍在观察他这个“关键观察样本”的最后反应？
又或者，她只是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确信他无处可逃。
无论如何，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
时间拖得越久，同化程度越高，他的机会就越渺茫。
里克的手指，缓缓从霰弹枪的枪柄上移开。他慢慢举起双手，做了一个似乎是屈服和放弃抵抗的动作。他微微低下头，让阴影遮挡住自己眼中的神色。
他需要制造一个瞬间的机会。一个让守则的判断出现细微延迟的机会。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晃动，像是因伤势和疲惫而难以站稳。他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左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一只手撑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表演必须逼真。同化、失血、疲惫，这些都是真实的，他只需要将它们放大。
探照灯光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下移，依旧牢牢锁定着他。
就是现在！
在他跪倒撑地的右手旁，有一块松动的、边缘尖锐的金属碎片！
在他的身体遮挡下，他的右手猛地抓起那块金属碎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探照灯光源的方向——并非直接攻击光源本身（那几乎不可能），而是砸向光源附近高处的一簇看起来古老而脆弱的线缆和照明设备！
同时，他左手猛地从腰间扯下最后一枚眩晕弹，用牙齿咬掉拉环，看也不看地朝着监管舱路径指示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
“砰！咔嚓！”
金属碎片砸中了目标，迸溅出一小簇火花！几盏辅助照明灯应声闪烁熄灭！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
眩晕弹在远处通道口猛烈爆炸，刺眼的强光和震耳欲聋的爆响瞬间席卷了整个区域！即使是守则，其传感器和处理系统在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高强度闪光和声波冲击时，也必然会出现一瞬间的数据流紊乱和判断延迟！
那锁定他的主探照灯光柱，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闪烁了一下！
对于里克来说，这一瞬间，足够了！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在外骨骼的凄厉嗡鸣声中，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他根本没有试图站起来，而是直接利用跪地的姿势，猛地向前扑出，朝着那漆黑的通风竖井井口滚去！
冰冷的狂风瞬间灌满他的口鼻耳眼！
“警告！单元里克！立刻停止非授权移动！”守则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电流杂音，探照灯光柱疯狂扫动，试图重新捕捉他。
但太迟了！
里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之中！
下坠！
疯狂的、失控的自由落体！
耳边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身体在粗糙的井壁上猛烈撞击、翻滚！外骨骼与金属井壁摩擦，发出刺耳的火花和尖叫！背后的霰弹枪狠狠撞击着他的脊背，险些让他窒息！
他试图伸手抓住什么，但速度太快，井壁太过光滑或破损严重，根本无从借力！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呼啸的风声向上急速掠去！
同化的麻木感似乎都被这极致的恐惧和冲击暂时压制了！
他不知道这竖井有多深！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是坚硬的基地底层结构？是废弃的机械堆？是更深的地狱？还是……真正的出口？
守则的声音和灯光已经完全消失，被彻底的黑暗和坠落感取代。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快要被这无尽的坠落撕碎时，下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光！并且迅速放大！
不是出口的自然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不断闪烁的冷光！
同时，一种巨大的、横向的吸力开始作用在他身上！风声变得更加诡异，不再是纯粹的垂直呼啸，而是夹杂了某种大型风扇叶轮切割空气的恐怖轰鸣！
这根本不是直通外界的竖井！下面是某个仍在运作的、巨大的地下通风系统枢纽！那幽蓝色的光，是能量核心或是故障警报的光芒！而那轰鸣声，是巨大无比的排风扇正在高速旋转！
掉下去，就是被绞成肉泥！
里克心中骇然，求生本能爆发到极致！他疯狂地在空中扭动身体，试图靠近井壁！
“砰！”他的肩膀狠狠撞在井壁上，剧痛传来，下坠之势稍稍一滞！他看到了！井壁一侧，大约向下十几米处，有一个黑漆漆的横向维护通道口！可能是以前检修风扇用的！
必须抓住那里！
他拼命伸出手臂，外骨骼发出过载的哀鸣，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划出血痕，却根本无法减速！
眼看就要错过那个通道口，直接坠向下方的死亡扇叶！
千钧一发之际！
“铿！”
他背后的霰弹枪枪管，阴差阳错地勾挂住了通道口边缘一根凸出的、扭曲的金属残桩！
巨大的下坠力量几乎将他的肩膀撕裂！枪带勒进他的皮肉，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下坠骤然停止！
他像钟摆一样，悬挂在了深井之中，下方不远处就是那死亡风扇的恐怖轰鸣和幽蓝光芒，气流疯狂拉扯着他的身体！
“咔嚓…”那根救命的金属残桩正在弯曲变形！根本支撑不住他加外骨骼的重量！
里克怒吼一声，趁着这短暂的悬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侧面的维护通道口荡去！
就在金属桩彻底断裂的瞬间，他整个人砸进了横向的通道口，沿着倾斜向下的管道再次疯狂翻滚滑落！
这一次，滑落没有持续太久。
“砰！”
他重重摔落在坚硬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左肩彻底失去知觉，右腿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外骨骼多处扭曲变形，发出不祥的滋滋电流声。
他躺在彻底的黑暗里，只有远处那风扇枢纽的轰鸣声隐隐传来，证明着他刚刚逃离了怎样的绝境。
他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摸出最后一根荧光棒，用力掰亮。
幽绿色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这里是一条狭窄的圆形维护管道，直径勉强能让人弯腰行走。管壁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和奇怪的粘液残留物。空气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浓重的金属锈蚀和机油的味道。
他暂时安全了。从守则的直接监控下逃脱了。
但也彻底迷失了方向。这里根本不是卡辛所说的通往外界之路，而是基地更深层、更危险的维护层区域。同化指数还在缓慢而坚定地上升，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处理伤口，必须搞清楚自己在哪，必须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再次紧紧腿上的布条，又撕下衣服碎片，试图包扎左肩。每动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荧光棒的光芒摇曳，照亮管道前方深邃的黑暗。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和远处模糊的轰鸣。
但渐渐地，一种新的声音，渗入了这片死寂。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像是老旧的收音机，信号不良时发出的、夹杂着大量噪音的、扭曲的音乐片段。
在这地狱的深渊，听到这种声音，比听到畸变体的嘶吼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音乐声飘忽不定，似乎是从管道前方传来。
里克握紧了霰弹枪，虽然它刚才差点被拉断，但似乎还能击发。他拖着残躯，靠着管壁，艰难地向前挪动。
他必须去看看。在这绝对的绝望中，任何异常都可能是线索，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管道向前延伸，开始出现岔路。音乐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引导着他做出选择。
周围的管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涂鸦，不是基地标准的标识，而是一些粗糙的、用不明颜料画出的怪异符号和扭曲的人形，带着一种原始而疯狂的气息。
他甚至看到了一些被遗弃的、简陋的生活痕迹：破烂的毯子堆积在角落，空罐头盒，还有手工磨制的简陋工具。
这里…有其他人？或者说，曾经有？
音乐声越来越清晰了。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非常非常古老的、关于家园和丰收的民谣，但被扭曲的电流和噪音包裹，变得诡异而悲伤。
终于，他走到了管道的尽头。
前方是一个被暴力扩大了的管道破口，破口后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空间。
微弱的、昏黄的光芒从破口里透出来。
那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正是从里面传出。
里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破口，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似乎是天然形成，又被人工扩建过。洞壁怪石嶙峋，挂着一些摇晃的、自制的灯盏，发出昏暗的光芒。
空洞里，竟然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棚屋和帐篷！用的材料五花八门：废弃的金属板、防水布、管道碎片…甚至还有畸变体的甲壳和骨头！
一些身影在棚屋间缓慢地移动。
是人！
活生生的人！不是畸变体，不是融合怪！他们穿着破烂拼凑的衣物，面容憔悴，眼神麻木，但确确实实是保持着人类形态的幸存者！
这里是一个…避难所？一个藏在基地最深层维护管道系统中的、未被守则发现的流浪者营地？！
里克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这一次，是因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的希望。
他看到了那个音乐声的来源——在一个稍微高一点的平台上，放着一台用废弃零件拼凑起来的、看起来极其不稳定的收音机，天线是用扭曲的衣架做的。那断断续续的音乐，正从它里面发出。
营地里的幸存者大约有二三十人，他们似乎注意到了管道口的动静，纷纷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沉默地望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复杂，充满了恐惧、戒备、好奇，还有一丝…深深的绝望。
一个看起来年纪较大、胡子花白、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朝着管道破口走来。
他在距离里克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浑浊的独眼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突如其来、满身血污、装备着破损外骨骼的不速之客。
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那台破收音机，还在固执地、断断续续地播放着那首扭曲的古老歌谣。
终于，那个独眼老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外面来的？”
里克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老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尤其在他左肩和右腿的伤口，以及他手腕上那个依旧微微发热的钥匙残片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然后是更深的凝重。
“你被标记了，”老人沙哑地说，“‘母亲’在找你。你离‘升华’不远了。”
里克心中一震。他们知道守则！他们知道同化！
“这里…是哪里？”里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道。
“巢穴。最后一个。”老人缓缓回答，语气中没有丝毫自豪，只有疲惫，“躲藏的地方。等死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着里克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摇了摇头。
“你想出去？想到‘外面’去？”
里克再次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老人发出了一声干涩的、近乎嘲讽的轻笑。
“孩子，‘外面’……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抬手指了指那台还在嘶哑歌唱的破收音机。
“我们听了很久很久了……除了噪音，什么都没有……”
“那场灾难……‘母亲’没有告诉你们的灾难……早就把一切都抹掉了……”
“我们不是躲在这里求生……”
老人那双浑浊的独眼，穿透了昏暗的光芒，直直地看向里克，看向他身后无尽的、冰冷的金属管道，看向那虚无缥缈的“外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终极绝望的平静。
“……我们只是躲在这里，挑选一个稍微能接受一点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