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琳与沈煜定亲的喜气，如同春日里最醇厚的酒香，弥漫在战王府的每一个角落，熏得人眉眼带笑，步履生风。
下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定亲宴后的杯盘，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惫，反倒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瞧瞧沈家送来的那些聘礼，啧啧，又体面又贵重，可见是把咱们小姐放在心尖尖上了！”
“那可不！咱们王府如今是什么气象？王爷身子大安，世子爷是文曲星下凡，二少爷是少年将军，三小姐的点子更是点石成金！沈家能求娶到咱们小姐，那是他们沈家有眼光！”
“就是就是！以前那些背地里嚼舌根，说咱们王府是空架子、是泥腿子出身的人，如今脸怕是都打肿喽！”
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精准地折射出如今战王府在京城权贵圈中截然不同的地位。
花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墨玉琳依偎在虞怀瑾身边，手里还捧着未来婆家送来的那对玉镯，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她时不时偷偷抬眼，瞄一下坐在对面、正与大哥墨骁珩低声交谈的准未婚夫沈煜。
沈煜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墨玉琳偷偷打量的目光，耳根微微泛红，却依旧保持着端方的坐姿，只是回望过去的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温柔笑意。
虞怀瑾将这对小儿女的情态尽收眼底，心中一片熨帖。她轻轻拍了拍墨玉琳的手，低声道：“瞧你这点出息，眼珠子都快粘在人家沈公子身上了。”
“嫂嫂！”墨玉琳羞得差点跳起来，脸颊绯红，不依地摇晃着虞怀瑾的胳膊，“你笑话我！”
这边的动静引得男宾席那边侧目。墨骁珩虽依旧板着脸，但眼神已不复当年的冰冷戾气，看着妹妹那鲜活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沈煜连忙起身，对着虞怀瑾和墨骁珩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朗：“王爷，王妃，晚生家中祖母和母亲交代，定亲礼成，想接玉琳……接墨小姐过府小住两日，熟悉熟悉环境，不知可否？”
这是高门大户结亲的惯例，以示亲近。墨骁珩没说话，只看向虞怀瑾。
虞怀瑾笑容温婉，却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柔声问墨玉琳：“琳儿，你意下如何？若觉得拘束，在家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墨玉琳心里甜丝丝的，嫂嫂事事以她的感受为先。她偷偷瞥了一眼满眼期待的沈煜，鼓起勇气，细声细气却坚定地说：“嫂嫂，我……我愿意去的。”
“好。”虞怀瑾这才对沈煜点头，“那便有劳沈老夫人和沈夫人多加照拂了。”
沈煜喜形于色，再次躬身：“王妃放心！”
这时，坐在下首的墨云锋凑到墨云辰耳边，挤眉弄眼地小声嘀咕：“大哥，你看小姑姑那样子，恨不得明天就嫁过去算了！啧啧，女大不中留啊！”
他自以为声音很小，奈何习武之人中气足，这话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墨云锋！”墨玉琳顿时炸毛，羞恼地瞪向侄子，“你胡说什么！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着就要起身。
墨云锋嘿嘿一笑，敏捷地躲到墨云辰身后。
墨云辰如今已是翰林院编修，气度愈发沉稳，他无奈地侧身挡住弟弟，对着墨玉琳温和道：“小姑姑息怒，二弟他只是玩笑。”随即又转头训斥墨云锋，“没大没小，沈公子还在呢，像什么样子。”
墨云锋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对这个日渐威严的大哥有几分发怵，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我这不是替小姑姑高兴嘛……”
一直安静坐在虞怀瑾身旁的墨云柔，用团扇掩着唇轻笑：“二哥，你与其打趣小姑姑，不如想想自己。我前儿个可听说了，安国公家的老夫人，好像相中了你，想打听你有没有说亲呢！”
“什么？！”墨云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哪个安国公？他家那个孙女？不行不行！我听说那姑娘娇气得紧，说话跟蚊子哼似的，我可受不了！”他连连摆手，一脸惊恐，“我现在只想在军营里打磨，可没心思成家！大哥，妹妹，你们可千万别答应！”
他这反应实在太大，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连墨骁珩眼里都染上了些许笑意。
沈煜看着这热闹又温馨的一幕，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外界传闻战王府家风严谨，规矩森严，可他亲眼所见，却是父严之下不乏慈爱，母贤之中透着智慧，兄友弟恭，姑侄和睦。这种鲜活而真挚的家庭氛围，比他见过的许多标榜规矩礼仪的世家大族，更令人向往。
他看向脸颊红扑扑、眼神明亮的墨玉琳，心中一片柔软。能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保有那份纯善与率真，是何其幸运。
---
两日后，墨玉琳带着一丝紧张和满满的期待，被沈煜亲自接去了沈府小住。
她这一去，倒让战王府显得冷清了些。
墨云锋摸着脑袋，有些不习惯：“小姑姑不在，都没人跟我斗嘴了，怪没意思的。”
虞怀瑾笑着摇头，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正事上。
王府的账房先生和几位大管事垂手立在下方，恭敬地汇报着近来的产业进项。
“王妃，城东的‘柔仪阁’这个月的收益又翻了一番，三小姐设计的那几款新式珠花，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订单都排到三个月后了。”
“京郊的几个田庄，按照您教的轮作法，今年收成比往年高了足足三成。”
“还有世子爷指点着投的那几家南货行，年底分红也十分可观……”
“二少爷军营那边所需的药材、皮甲等物，如今大半由咱们自家商号供应，质优价廉，王爷旧部那边都赞不绝口，说帮了他们大忙。”
一桩桩，一件件，不再是当初虞怀瑾嫁进来时，那需要她用嫁妆苦苦支撑的窘迫景象。如今的战王府，产业遍布田庄、商铺、酒楼甚至与军需相关，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的巨大网络，财富如同滚雪球般增长，真正的“富可敌国”不敢说，但“富甲一方”已是毋庸置疑。
更难得的是，这些产业并非横征暴敛而来，或是依靠战王府的权势强取豪夺，而是靠着虞怀瑾的精准眼光和几个孩子的努力，一步步踏实积累起来的。这财富，来得光明正大，让人无可指摘。
账房先生退下后，墨骁珩放下手中的兵书，看向虞怀瑾，目光深沉：“辛苦你了。”
若非她当初力排众议，坚持开源节流，鼓励孩子们发挥所长，甚至亲自参与经营，战王府绝无可能有今日这般厚实的家底。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个家族立足的根本。
虞怀瑾替他斟了杯热茶，笑道：“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孩子们争气，才是根本。”
正说着，墨云辰从翰林院下值回来，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家常便服，眉宇间虽带着些许疲惫，但精神却极好。
“父亲，母亲。”他恭敬行礼后，才坐下回话，“今日陛下问起户部漕运革新之事，儿子根据母亲之前提点的‘分段承包、利益共享’的思路，拟了个条陈呈上去，陛下看了，颇为赞赏。”
墨骁珩眼中闪过一丝骄傲。他的长子，不再是那个需要母亲变卖嫁妆去赌场赎人的糊涂少年，而是能站在金銮殿上，为国策建言献策的栋梁之才。
“大哥厉害！”墨云锋听得两眼放光，“哪天你要是入主户部，可得想着点我们军营，给我们也多拨些军费！”
墨云辰无奈地看他一眼：“国之用度，皆有法度，岂能因私废公？”
墨云锋撇撇嘴：“知道啦，墨大人！就你规矩多！”
一旁的墨云柔捂嘴轻笑：“二哥，你想要钱，不如来投资我的‘柔仪阁’？保证比你那点军饷分红多。”
“嘿！你这丫头，现在眼里就只剩下钱了是吧？”
兄妹几人笑闹作一团。
虞怀瑾和墨骁珩看着这一幕，相视而笑。
父强，母贤，子孝，女慧。
墨骁珩的身体在虞怀瑾日复一日的精心调理和督促康复下，早已与常人无异，甚至武艺也恢复了七八成。昔日的“活阎王”如今虽威势犹存，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郁暴戾之气早已散去，成了这个家最坚实的顶梁柱。
虞怀瑾这个当家主母，更是凭借其智慧、胸襟和手腕，将府内打理得井井有条，将子女教导得个个成才，赢得了内外一致的敬重。
长子墨云辰，少年状元，翰林清贵，前途无量；次子墨云锋，军中新锐，勇武过人，战功可期；幺女墨云柔，商界奇才，点石成金，富甲一方；就连曾经最让人操心的小姑墨玉琳，也觅得沈煜这般清贵良缘，佳偶天成。
如今的战王府，早已脱胎换骨。它不再仅仅依靠墨骁珩过去的军功和帝王的恩宠而存在，而是真正做到了文武商三界皆有建树，根基深植，枝繁叶茂，成为了一棵任凭风雨吹打，也难撼动其分毫的参天大树。
---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渐沉寂的谢府。
虞怀姝呆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封刚从谢家族里送来的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信是谢家一位颇有威望的族老写来的，字里行间全是对谢长卿的失望和指责。原来，谢长卿在翰林院坐了近两年的冷板凳，眼见着同科甚至后进之辈都渐渐有了实缺或得了青眼，心中愈发焦躁。在虞怀姝日复一日的抱怨和“激励”下，他急于做出成绩，前些时日竟在一次不算重要的经筵讲学中，为了博取出位，言辞过于激烈地批评了某位当朝重臣推崇的学说，引经据典时又出了纰漏。
此举非但没能让他崭露头角，反而同时得罪了那位重臣和一批守旧清流，被斥为“哗众取宠”、“学问不精”。上官更是觉得他沉不住气，不堪大用，原本可能轮到他的一个编修外派历练的肥差，眼见着就要落到旁人头上。
族老在信中痛心疾首，说谢长卿“沉不住气”、“急功近利”，辜负了家族的期望，让他赶紧想办法平息事端，好好沉淀，否则在翰林院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虞怀姝喃喃自语，脸色惨白。
前世，谢长卿这个时期明明已经因为沉稳和偶尔的一两句精妙建言，开始慢慢进入某些大人物的视线！为什么今生换了她，反而处处碰壁，甚至惹来了祸事？
她不懂，她明明比虞怀瑾更了解谢长卿的“潜力”，更尽心尽力地帮他分析“机会”，甚至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嫁妆去打点，为什么结果却截然相反？她只是让他更积极一点，更敢于表现自己而已啊！
她烦躁地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梳妆台上的一面菱花镜，镜中的女子，明明才双十年华，眉宇间却已染上了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刻薄，早已失了少女时的明媚。
这时，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通传声：“少奶奶，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虞怀姝心头一紧。谢夫人，她的婆母，近来对她已是越发不满。嫌她嫁进来几年肚子还没动静，嫌她管家不够宽厚，嫌她不能像虞怀瑾帮扶战王府那样，给谢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更嫌她整日撺掇儿子“走捷径”反而坏了事……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整理了一下妆容，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这才朝谢夫人的院子走去。
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谢夫人带着怒气的声音：“……都是虞怀姝整日在长卿耳边念叨！让他安心做学问不好吗？非要去出那个风头！现在好了，得罪了人，前程都要受阻！我们谢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早知道当初……”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虞怀姝听得明白。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求娶她虞怀姝！
她脚步一顿，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走进屋内，只见谢夫人沉着脸坐在上首，旁边还坐着两位面生的嬷嬷，看打扮气度，像是谢家老家来的。
“母亲。”虞怀姝屈膝行礼。
谢夫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叫她起身，直接将那封族老的信摔在她面前：“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们夫妻俩做的好事！”
虞怀姝忍着屈辱，捡起信飞快地看了一遍，强自镇定道：“母亲息怒，此事定然是有人借题发挥，我们……”
“借题发挥？”谢夫人打断她，声音尖锐，“若非他自己行差踏错，授人以柄，别人如何发挥？族里已经决定，派这两位嬷嬷过来，暂时帮你打理中馈，你就在自己院子里好好静静心，想想怎么当一个贤内助，而不是整日撺掇着夫君钻营，坏了谢家的清誉！”
这就是要夺她的管家权了！虞怀姝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夫人：“母亲！您不能……”
“我不能？”谢夫人冷笑一声，“这个家现在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带少奶奶回去！”
两位嬷嬷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请”，姿态强硬。
虞怀姝被半强迫地带回自己的院子，看着瞬间变得空荡和压抑的房间，她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她抢来的，她以为的金光大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条越走越窄，布满了荆棘和指责的绝路。而那个她弃之如敝履的战王府烂摊子，却在虞怀瑾手中，变成了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星辰大海。
---
此刻，战王府内。
墨玉琳从沈家回来了，小脸红扑扑的，眼睛比星辰还亮，叽叽喳喳地说着在沈府的见闻。
“沈老夫人可慈祥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
“沈夫人还亲自下厨给我做了点心呢！”
“沈煜……他带我看了他收藏的字画，还……还送了我一幅他亲手画的红梅图……”
全家人都含笑听着她雀跃的分享，厅内暖意融融。
墨骁珩轻轻握住身旁虞怀瑾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
窗外，冬日暖阳正好，将战王府的琉璃瓦映照得熠熠生辉，那光芒，坚定，温暖，充满了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这棵参天大树，正在阳光下，舒展着它愈发茂盛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