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菩萨果然心怀慈悲，普济苍生。
自己都残败至此，只剩半颗头颅了，竟还庇佑着这一大群老鼠过江。
风雨来袭时仍为它们遮风挡雨，实在令人钦佩，实在令人动容。
筐瓢皱眉，低声对李家胜道：“这刚来的家伙，怕是在讽刺咱们吧？”
“他难道不知道咱们这儿几百号人聚在此地？”
李家胜抬起手，指向不知何时已悄然悬于夜空的明月，“我发誓，这小子若再敢嘲讽一句，我立马冲上去教训他！”
“咦——，鼓掌呀，这儿该响起掌声才对！”
河南头连周笑了两声，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掌，见无人响应，顿时有些尴尬，随即沉默下来。
“瓜娃子。”
“瞎扯啥呢，你骂我干啥？”
瓜娃瞪着眼看向胡图。
胡图一时语塞，无奈道：“谁骂你了！再说了，老子可是少尉，你不过是个普通兵，训你两句还不行吗？”
瓜娃冷笑：“得了吧，在这地方，肩上多扛颗星，还不如兜里多揣两瓣蒜来得管用！别装模作样了。没瞧见咱们上尉还在那儿站着吗？”
“这话倒也没错。”
胡图没反驳，却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瓜娃子地——”
“又骂我是不是？”
“不好意思咧，口头禅，习惯喽习惯喽，咱俩同乡，你该体谅撒。”
上尉孙书缓缓起身。他不愿让这群人最后的一点颜面也被彻底撕下。几百号人蜷缩在这破庙之中，眼睁睁看着一个外人来回走动，却无一人出声制止？
“喂，兄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地方不是你能待的，赶紧走吧！”
王风回头望了孙书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惊奇：“哟，原来这破庙里真有人啊！”
溃兵们：……
他们终于明白，此人分明是故意找茬。
庙内挤得满满当当，腿挨着腿，肩碰着肩，连从钟架下穿行都费劲。
只要不瞎，一进门就该看清一切。
可眼前这位却仿佛迟钝至极，不但迟钝，还显得格外张扬。
孙书性格本就偏内敛，说得好听些，他并无恃强凌弱之心。
“这庙是我们先占的，现在归我们用了。你想歇脚，就去别处找地方吧。”
王风笑了笑，并未接话，却忽然冷冷抛出一句：“不行，不能出去。外面全是鬼子，鬼子来了。”
这话如石落静湖，瞬间激起千层波澜。
许多原本麻木呆滞、近乎等死的溃兵纷纷惊恐起身。
“鬼子来了？”
“天哪，快逃！”
姜龙原本正打呼噜，睡得正沉，此刻猛地睁开双眼，从草堆上一骨碌爬起。
“鬼子怎么突然到了？看来这儿待不住了。”
“收拾东西，准备撤！”
“喂，你们不是当兵的吗？不是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吗？刚才我在门口听得清楚，你们吹嘘自己杀了多少鬼子、跟鬼子拼了多少回，我还挺佩服你们。怎么现在一听‘鬼子来了’，反倒吓成这样？”
人群骚动渐止，筐瓢猛然醒悟：“我说各位，这家伙该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哪儿有什么鬼子？”
王风不答，只盯着孙书：“看样子你是他们的头儿。你们不是当兵的吗？不是能打鬼子的吗？”
“这……我、我们没枪！”
“对，我们没枪，不然早把鬼子打得落花流水了！”
王风一脸讶异。
他方才已绕庙一圈，确实一支枪都没看见。
他心中困惑：好歹几百号人，就算是溃兵，也不至于逃命到连一把枪都不带吧？
莫非只顾逃命，什么都扔了？
“你们不是当兵的吗？部队会发枪，枪呢？”
王风再次发问。
“对啊，我们的枪去哪儿了？”
中尉副连长刘得发也跟着追问。
于老依嘿嘿一笑，“还指望啥枪？逃命的时候就剩几十条，全拿去跟村里人换吃的了。”
连周咧嘴大笑：“那些村民傻得很，我拿枪换他们粮食，枪里头压根就两颗子弹，剩下的十几发我都藏好了，嘿嘿，下回再去换点粉条解解馋。”
“真没出息，拿子弹换几把粉条。”
“可不是嘛。”
“说得对，最少也得换三把才划算。”
“……”
“他说得有理！咱们可是当兵的，打过鬼子的人，怎么能任由枪被人占着？得把枪要回来！”
“怎么要？当初是自愿换粮，白纸黑字都没写，算不上抢。”
“要不回来了，听说那些枪早被村里人凑起来编了民防队。现在咱们要是闹事，人家可真敢拿枪赶咱们走。”
“就是。”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众人喧哗：“晋南会战结束后，我听说只有九十八军还在跟日军拼死作战，这样的铁血汉子，我敬佩！你们中间，有谁是九十八军出来的？”
一阵沉默后，筐瓢轻轻推了推李家胜：“这话，怕是在说你吧？”
李家胜不动声色，转而推了推田大虎。
田大虎生得瘦弱，像张薄纸，平日沉默寡言，此刻依旧无话，只默默将手伸向身旁的连周。
连周急忙推了推于老依：“于姥爷，您不是提过您是九十八军的吗？”
“咦——，俺说过吗？俺真说过吗？八成是你听岔了，兴许是俺做梦时嘟囔的。”
胡图看向瓜娃，瓜娃立马扭开头，两人目光一碰，又齐齐落在从稻草堆里坐起身的姜龙身上。
姜龙静静看了王风一眼，含糊道：“哎，那位兄弟，你说吧，找九十八军有啥事儿？”
王风答道：“久闻大名，特来拜见心中的抗日英雄。”
姜龙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避开王风的目光，低声回应：“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没人是什么抗日英雄。你刚才说得没错，这不过是个破庙，里头一群老鼠窝着，别的……啥也没有。快走吧，再待下去，小心让耗子咬了。”
……
……
刚才一番走动察看，王风已将整座破庙的情形大致摸清，包括这群溃兵的状况。
人数粗略估计有三百多人，所幸这庙虽破，占地还算宽敞。
庙内原有供奉菩萨或金刚的各堂各殿，一间间小屋不少，只是神像早不知去向，如今成了溃兵们栖身的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