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南走,空气里的水汽越重,黏在皮肤上像层薄胶。狗剩的粗布褂子总透着股汗味,唯有手心的龙鳞印记,凉丝丝的,像揣着块冰。
进十万大山的头天,就遇着个穿蓝靛染衣的苗女,背着竹篓在溪边捣药。见了他们,竹篓里的银蛇突然立起,吐着信子朝狗剩点头。苗女眼睛一亮,操着生硬的汉话:“龙鳞印记?阿爸说,带这印记的人,能听懂山的话。”
她叫阿朵,是苗寨的蛊师。竹篓里的银蛇是“引路蛊”,专识山中路。“洋人在黑风口开了鸦片馆,”阿朵往蛇身上撒了把草药粉,“还挖了条秘道,往山外运土货——他们说要找‘镇山木’,说是能让死人睁眼指路,其实是想挖断我们的祖脉。”
狗剩摸出玉佩,盘龙的眼睛亮得发蓝。鹰仙突然冲天而起,俯冲下来时,爪子里抓着片发黑的树皮——上面布满细密的孔洞,像被虫蛀过,却隐约能看见些暗红色的纹路。“是镇山木的皮,”阿朵的脸色沉了,“这木沾了人血才会变色,洋人定是杀了守山的老蛊师。”
夜里歇在山洞,老张头用山魂钢打了把短刀,刀身映着篝火,泛着冷光。突然,洞外传来“呜呜”的声,像笛子又像哨子。狼兵的崽子们猛地炸毛,虎仙也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
“是摄魂笛,”阿朵从竹篓里摸出个铜铃,“洋人请的降头师吹的,能让活物发疯。”她摇晃铜铃,清越的铃声混着笛声,洞外的黑影突然发出惨叫,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第二天进山,路两旁的绞杀藤缠着白骨,有的指骨上还套着银镯子——是苗人的饰物。阿朵蹲下身,用银簪挑起块碎布,上面绣着苗寨的图腾:“是黑苗的人,他们被洋人下了‘血降’,变成了只认鸦片的傀儡。”
正说着,前方的密林突然晃动,十几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眼睛翻白,嘴角淌着涎水,手里还攥着砍刀。“别伤他们,”阿朵甩出把银针,扎在黑影们的膝弯,“降头师在附近,这些人只是被控制了。”
狗剩举起镇邪镜,镜面照出黑影们后颈的血痣——像只趴着的蜘蛛。“是蛛降,”镜背上的字突然发烫,“陈九的《山经》里提过,母蛛藏在施术者身上,杀了母蛛,傀儡就醒了。”
鹰仙突然朝左侧的榕树俯冲,爪子抓下片枯叶,叶底爬着只指甲盖大的黑蛛,腿上缠着根细银线,线的另一头,隐在树洞里。狗剩抡起开山斧劈向树洞,“咔嚓”一声,树心露出个穿黑袍的洋人,怀里抱着个瓦罐,罐口爬满黑蛛。
“母蛛在罐子里!”阿朵甩出银蛇,银蛇箭似的钻进瓦罐,瞬间传来“滋滋”的声响。黑袍洋人惨叫着扔掉瓦罐,虎仙扑上去按住他,狼崽子们叼住他的手腕,掰出他藏在袖管里的摄魂笛——笛眼里竟塞着块镇山木的碎片。
黑影们突然晃了晃,眼神渐渐清明,看见地上的白骨,有人“哇”地哭出来:“我怎么会在这?我婆娘还等着我回家收稻子……”
跟着阿朵往苗寨走时,山路越来越陡,空气里飘着股甜香。阿朵说那是“迷魂花”,闻多了会看见幻象。狗剩让老张头把山魂钢熔成薄片,分给众人贴身戴着:“陈九说,山魂钢能挡幻术。”
寨门口的吊桥是用藤条编的,上面挂着骷髅头,眼眶里插着毒箭。见了阿朵,守桥的苗汉吹响芦笙,骷髅头突然转动,露出后面的箭弩——原来还是道机关。
“这是老蛊师设的,防外人的,”阿朵解释道,“现在却成了防我们自己人——好多年轻人被鸦片勾着,偷偷给洋人带路,换烟土抽。”
寨子里很静,土楼的窗户大多关着,只有间茅草屋亮着灯。阿朵说那是“醒魂屋”,里面的“解蛊汤”能让抽大烟的人暂时清醒。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像是破风箱在拉。
推门进去,炕上躺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手腕上缠着黑布,布眼里渗着黑水。“是鸦片蛊,”阿朵往他嘴里灌了勺汤药,“洋人把烟土和蛊虫混在一起,抽多了,虫子就会啃心。”
汉子突然睁开眼,眼珠浑浊,嘴里胡乱喊着:“镇山木……在祭坛底下……挖出来……给洋大人……”
阿朵的银蛇突然窜上供桌,对着墙上的图腾嘶叫。那图腾是棵参天古树,树根处盘着条蛇,蛇眼里嵌着两颗红玛瑙。“镇山木是我们的神树,”阿朵的声音发颤,“树心藏着‘祖魂蛊’,能保十万大山风调雨顺。洋人挖走它,山里的瘴气就会漫出来,整个广西都会遭殃。”
夜里,狗剩被窗外的歌声吵醒。是阿朵在唱苗歌,调子悲得像哭。他悄悄摸出去,见她跪在祭坛前,手里捧着个竹筒,往火里撒着什么,烟雾里竟浮出些人影——是些穿着苗服的老者,围着棵大树跳舞。
“是忆魂香,”阿朵见了他,递过竹筒,“能看见过去的事。你看,那是百年前的守山蛊师,他们在给镇山木喂精血,让树心的祖魂蛊醒着。”
烟雾里的大树突然摇晃,树根处裂开道缝,钻出个穿洋装的人,手里拿着把锯子。阿朵的银蛇突然狂躁起来,咬着他的裤腿往祭坛拽。狗剩跟着过去,发现祭坛的石板松动了,搬开一看,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口,飘着股腐木味。
“洋人已经挖了一半,”阿朵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去送饭的阿叔,再也没回来。”
正说着,洞口突然传来“咔哒”声,像是有人在下面踩断了树枝。鹰仙俯冲下来,爪子里抓着块染血的洋布——跟龙山、秦岭那些人穿的一样。
“下去看看。”狗剩把开山斧别在腰上,让虎仙守在洞口,狼崽子们分列两侧。阿朵往每个人身上抹了把草药膏:“防瘴气的,闻着像臭屁虫,管用。”
洞道狭窄,只能弯腰走。墙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照见些抓痕,深得能嵌进指甲。走了约莫半柱香,前方突然开阔,竟是个天然溶洞,洞中央立着棵枯树,树干上布满刀痕,树心处有个窟窿,像是被掏空了。
树底下躺着十几个苗民,一动不动,身上盖着树叶。阿朵扑过去,摸了摸最前面那人的鼻息,突然哭出声:“是阿爸……他们被迷魂香熏晕了,洋人要把他们当祭品,说是能让祖魂蛊认主。”
溶洞深处传来脚步声,十几个洋人举着火枪冲出来,为首的降头师手里拿着个金盒子,盒子里的镇山木碎片正发着红光。“抓住他们!”降头师狞笑着,“祖魂蛊认了我的血,这十万大山,以后就是我的了!”
他突然打开盒子,镇山木碎片射出道红光,洞顶的钟乳石开始往下掉。阿朵的银蛇猛地窜起,缠住降头师的手腕,却被红光烫得嘶嘶叫。狗剩掏出镇邪镜,镜面照向金盒子,红光突然被弹回去,碎片竟裂开道缝。
“它怕龙气!”狗剩咬破指尖,把血滴在山魂钢镖上,甩向金盒子。钢镖穿过红光,正中盒子锁扣,“啪”地弹开,镇山木碎片滚出来,落在阿朵脚边。
阿朵捡起碎片,往上面撒了把粉末,碎片突然发出绿光,融进她的银蛇体内。银蛇瞬间变得通体翠绿,窜向镇山木的窟窿,钻了进去。
溶洞突然剧烈摇晃,洞顶的瘴气像潮水般涌来。“祖魂蛊醒了!”阿朵大喊,“快带阿爸他们出去,瘴气只伤外人!”
狗剩让狼兵们叼着苗民往外拖,虎仙则扑向洋兵,一爪子拍飞他们的火枪。老张头抡起山魂钢打的锤子,砸碎了降头师的罗盘——那罗盘上刻着西洋符号,转动时能引瘴气。
等跑出洞口,天已经亮了。祭坛前的镇山木竟抽出了新枝,嫩绿的叶子上还挂着露珠。阿朵的银蛇盘在树干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蛇鳞上的绿光渐渐融进树皮里。
“祖魂蛊回去了,”阿朵笑着抹眼泪,“它说,要谢谢带龙鳞的人,让它没被歪门邪道拐走。”
苗寨的人都醒了,土楼的窗户一扇扇打开。有人抬出米酒,有人杀了肥猪,芦笙声吹得震天响。阿朵的阿爸喝了两碗酒,从怀里掏出个牛角号,递给狗剩:“这是‘唤山号’,吹三声,十万大山的草木都会帮你。以后要是往南走,到了越南边境,那里的山民也认得这号声。”
出发那天,阿朵非要跟着。她说祖魂蛊托梦,让她去看看山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被洋人欺负的人。狗剩见她竹篓里的银蛇正对着鹰仙点头,便应了。
往南走的路,渐渐有了稻田的香气。路过个小镇时,听见茶馆里说,越南那边的法国人在修铁路,说是要把山里头的矿产全运走,还抓了不少中国人去当苦力,累死的就直接埋在铁轨底下。
狗剩摸了摸怀里的牛角号,手心的龙鳞突然发烫,像被太阳晒过的石头。鹰仙在天上盘旋,朝着西南方向。老张头正在给山魂钢镖淬火,钢水溅在地上,凝成个小小的龙形。
“往西南走。”狗剩把牛角号别在腰间,开山斧的刃口在阳光下闪着光,“陈九说的,山有尽,路无穷,守山人,永不停。”
风从十万大山的方向吹来,带着芦笙的调子,还有银蛇吐信的轻响。狗剩知道,前面的路还长,或许会有更厉害的降头师,更阴毒的西洋术,但只要这龙鳞还在,这唤山号还能吹响,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毕竟山的尽头,还有山;路的前面,还是路。而守山人脚下的土,走到哪,哪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