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时候,山楂树真抽出了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我蹲在篱笆边瞅了半天,总觉得那芽尖上沾着点红,像红绳黄鼠狼尾巴尖的颜色。缺耳狼兵蹲在旁边,用爪子扒拉着土,像是想给树苗再松松土。
“别扒,刚浇了水,再扒就涝了。”我拍开它的爪子,指尖沾了点泥,腥甜腥甜的。这土是王婶从老松林背来的,说那里的土肥,养树。
她最近总往林子里跑,说是帮狐家的小崽子们搭窝。自从矿洞塌了,狐家就搬回了老松林,只是不再住在树洞里,改在地上用石头垒房子,跟人住的窝棚似的。“老狐狸说了,这样踏实,下雨不漏。”王婶每次回来都念叨,手里总捧着几颗野栗子,说是小狐狸们塞给她的。
这天我正在翻地,准备种点豆角,就见周衙役骑着马跑来了,马蹄子把院子门口的土踩得乱七八糟。“徐小子,出事了!”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攥着张纸,脸涨得通红,“赵老板的后台查到县里来了,说要重审矿洞的案子,还说……还说要扒开洞口重新勘探!”
我手里的锄头顿了顿,土块滚落在脚边。“重审?他还有后台?”
“听说在省里当大官,”周衙役把纸递给我,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急着写的,“秦捕头被停职了,说他办案不公,现在衙门里都是对方的人。”他往老松林的方向看了看,“我偷偷跑出来的,他们要是知道我给你报信,怕是……”
风从篱笆外吹进来,带着山楂树的嫩芽味,却让人心里发沉。我摸了摸怀里的红绳,硬邦邦的硌着手心。黄老太当年没说错,这些人就像附骨之疽,只要矿脉还在,就迟早会回来。
“他们什么时候来?”
“估摸着后天就到,带着省里的文书,说是‘奉旨勘探’。”周衙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他们说,这次带了新设备,就算洞塌了,也能炸出条新路来。”
我看着刚翻过的地,土松松的,正适合下种。“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别让人看出破绽。”
“你打算咋办?”周衙役急了,“他们这次带了正规军,有炮!狼兵和狐狸根本挡不住!”
“凉拌。”我把锄头扛起来,往屋里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事,就得想别的法子。”
周衙役还想说啥,被王婶拦住了。她端着碗刚晾好的茶水递过去:“周小哥,喝口茶再走。山里的事,急不得。”她往我屋里瞥了眼,“徐小子心里有数。”
周衙役看了看王婶,又看了看我,终究没再说啥,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翻身上马,马蹄声匆匆忙忙的,像是在逃命。
“真要炸山?”王婶把空碗往灶台上放,声音轻轻的,“那咱的萝卜地……”
“炸不了。”我从屋里翻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陈九当年画的矿脉图,另一半早就被血浸透了,却还能看清上面的标记——矿洞底下,连着条暗河,直通山外的大河。
王婶凑过来看:“这是……”
“当年陈九找矿脉的时候,发现这暗河了。”我指着图上弯弯曲曲的线,“他说这河是活水,要是把毒矿挖开,毒水顺着暗河流出去,山外的村子都得遭殃。”
王婶的脸色白了白:“那赵老板的后台,就不怕毒死老百姓?”
“他们要的是黑石,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我把图折起来揣进怀里,“但有人怕。”
“谁?”
“山外那些靠大河吃饭的人。”我往山楂树底下挖了挖,掏出个坛子,里面是陈九当年酿的酒,埋了快十年了,封泥都干硬了,“周衙役带不动的人,他们能带。”
王婶眼睛亮了亮:“你是说……”
“明天赶集,我去趟山外的村子。”我拍了拍坛子上的土,酒香顺着裂缝钻出来,烈得很,“陈九当年跑过那些村子,说那里的人最护着大河,谁要是敢污染水源,跟谁拼命。”
缺耳狼兵突然低吼一声,往黑风口的方向看。我跟着望去,只见狐家的大狐狸站在山口,尾巴直挺挺的——这是有急事的信号。
“我去看看。”我把坛子埋回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大狐狸叼着块布条跑过来,上面用炭笔画着个“火”字,旁边还有个“河”字。
“暗河要出事?”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狐狸点点头,用爪子往矿洞的方向刨了刨,又指了指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你是说,有人在暗河上游放火?”王婶突然说,“前几天我去河边洗衣服,就觉得水有点浑,当时还以为是下雨冲的……”
我转身就往黑风口跑,缺耳狼兵带着狼兵们紧随其后。风越来越大,吹得松树林哗哗响,像是在哭。跑到矿洞附近,果然闻到股焦味,顺着石缝往下飘——是暗河的方向!
“快!去找水桶!”我冲狼兵们喊,自己则往塌了的洞口爬。石缝里渗出来的水,带着股怪味,熏得人头晕。
大狐狸带着小狐狸们叼来树叶,往石缝里堵,却根本挡不住。缺耳狼兵扛着块大石头过来,往最大的缝里塞,水总算小了点,可焦味更浓了。
“是煤油!”我闻出来了,跟赵老板矿场用的一个味,“他们怕炸山动静太大,想先把暗河烧开,逼我们自己让开!”
火顺着水往暗河里烧,咕嘟咕嘟的,像是有无数条火蛇在水里钻。一旦烧到山外的大河,别说黑石有毒,光是这煤油,就能把河里的鱼全毒死。
“往水里扔石头!把火压灭!”我抓起块石头就往缝里扔,狼兵和狐狸们跟着学,石头雨点似的砸下去,溅起的水花带着火星子,烫得手生疼。
可火越烧越旺,石缝里的水都开始冒泡了。我看着急得直转圈的狐狸们,突然想起陈九图上的标记——暗河在半山腰有个出口,是以前山洪冲出来的,被藤蔓盖着,很少有人知道。
“缺耳!跟我来!”我往半山腰跑,狼兵立刻跟上来。藤蔓被火烤得焦黑,一拽就断。扒开藤蔓,果然露出个洞口,里面的火正往上窜,浓烟滚滚的。
“用土埋!”我抓起地上的土往洞里扬,缺耳也学着用爪子刨土。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眼泪哗哗地流,却不敢停。
不知埋了多久,火终于小了,烟也淡了。我瘫在地上,浑身都是土,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缺耳趴在旁边,舌头伸得老长,耳朵上的伤又裂开了,血混着泥土,红得刺眼。
大狐狸带着小狐狸们跑上来,嘴里叼着野山楂果,往我手里塞。酸得人直皱眉,却让人清醒了不少。
“回去告诉王婶,让她通知山外的村子,就说暗河被下了毒,让他们赶紧堵水。”我摸了摸大狐狸的头,“再让狼兵们守着暗河的出口,别再让人靠近。”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才回到院子。王婶正往车上装萝卜,说是要运到山外的村子,换点草药和煤油。“我让老张头去报信了,他认识村里的族长,说话管用。”她往我身上看了看,“伤着没?我给你留了两个白面馒头。”
我接过馒头咬了一口,没尝出啥味。“他们明天要是来炸山,暗河的水一混,山外的村子就完了。”
“完不了。”王婶把最后一筐萝卜搬上车,拍了拍手,“我刚才去河边看了,村里的人已经在筑坝了,还说要往县里递状子,告赵老板的后台毒水害命。”她笑了笑,“老百姓的命不值钱,可命多了,堆在一起,比石头还硬。”
我看着王婶被晒黑的脸,突然觉得这山里的人,跟这萝卜一样,看着普通,埋在土里能挨冻,泡在水里能扎根,就算被火烤,也能冒出点新绿来。
山楂树的嫩芽在夜里发着光,像是陈九在笑。我摸了摸怀里的矿脉图,又摸了摸那半块沾着血的勘探图,突然想喝酒了。
明天要是真炸山,就把陈九那坛酒挖出来,分给狼兵和狐狸们,喝个痛快。
反正,能守一天是一天。
天快亮的时候,风停了。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扒着窗户一看,老张头带着山外的村民来了,扛着锄头和铁锹,黑压压的一片,把院子都挤满了。
“徐小子,别睡了!”老张头嗓门洪亮,“他们要炸山,先过了咱这关!”
我推开门,看见王婶正给村民们分萝卜干,嚼得咔嚓响。缺耳狼兵带着狼兵们蹲在旁边,绿幽幽的眼睛里,全是光。
远处的黑风口,狐家的狐狸们站成一排,尾巴在晨光里摇啊摇,像一排新抽的芽。
这山,护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