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的粥熬得稠,米香里混着南瓜的甜。我喝到第三碗时,她才慢悠悠开口:“陈先生走前,把这院子过到你名下了。”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软和了些,“他说你是个实诚孩子,守得住日子。”
我握着碗的手顿了顿。这院子我住了十六年,陈九总说“先借着”,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真成了我的。墙角那棵石榴树是我五岁时栽的,如今枝桠都快探到房顶上了,去年还结了三个红灯笼似的果子,陈九说那是吉兆。
“王婶,您知道我娘的事吗?”我舀了勺南瓜,绵糯的甜里突然尝到点涩。
灶膛的柴“噼啪”响了声。王婶拨了拨火钳,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很快灭了:“你娘是个好人,眼睛像山泉水似的亮。当年抱着你到这儿时,身上还淌着血,怀里却把你护得严严实实。”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陈先生就是那天起,不再碰他的罗盘——他说欠着人的,得用一辈子还。”
我想起木匣子里的罗盘,缺的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掉的。龙鳞在手心微微发热,映出王婶身后的墙——墙缝里塞着张黄纸,纸上画着个小小的人,胸口点着朱砂,是替身符。
“这符是您画的?”我指着墙缝。
王婶没回头,只把火钳往灶膛里送了送:“你十二岁那年犯了场大病,高烧不退,陈先生背着你跑了三座山找药,我就在家画符替你挡灾。山里的规矩,替身符得藏在灶王爷看不见的地方,才灵验。”
她站起身要去洗碗,我赶紧抢过碗:“我来。”井水在铁盆里泛着清,月光从井台边漫过来,照得盆底的龙纹隐隐发亮——这盆是陈九特意打的,说龙纹能避邪。
洗完碗出来,王婶正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件没织完的毛衣,线是灰蓝色的,跟陈九常穿的褂子一个色。“本想赶在入冬前给陈先生织好,”她捏着棒针笑了笑,“现在看来,得改改尺寸给你穿了。”
我望着墙头的月亮,突然明白陈九说的“守护”是什么意思。不是斩妖除魔的刀光剑影,是灶间的烟火,是石凳上的毛衣,是王婶递过来的热粥——这些藏在日子里的暖,才是最该护着的东西。
夜里睡得沉,没梦到陈九,也没梦到龙脉。天快亮时被鸡叫吵醒,院里的公鸡是去年从黄仙谷抱来的,据说有黄仙的血脉,打鸣声能穿透三里地的雾。我披衣出门,看见石榴树下站着个影子,灰扑扑的,正踮着脚够枝桠上的露水。
“是你。”我认出那是红绳黄鼠狼,它爪子上还沾着黄仙谷的泥土。
小家伙吓了一跳,怀里的陶罐“哐当”掉在地上,里面的露水洒了一地,竟在晨光里泛出淡淡的金光。“老太让送晨露,”它慌忙捡起陶罐,耳朵尖耷拉着,“说龙鳞沾了晨露,能看清过去的事。”
我蹲下身,手心的龙鳞果然微微发亮。晨光透过露水落在上面,眼前突然晃过些零碎的画面:陈九抱着襁褓里的我站在黄仙庙前,雪花落在他的破帽檐上;我娘站在镇仙台顶,白衣被风吹得像面旗子,手里的断剑正往下滴血;还有个模糊的男人背影,背着把长剑,往黑风口的方向走,步履沉得像灌了铅。
画面碎得快,像被风吹散的雾。龙鳞的光慢慢暗下去,红绳黄鼠狼却指着我的手惊呼:“您掌心生纹了!”
我低头看,龙鳞边缘竟多出几道浅痕,弯弯曲曲的,像条刚苏醒的小龙,正顺着掌纹往手腕爬。
“老太说这是龙脉认主的兆头。”红绳黄鼠狼把陶罐往我手里塞,“她还说,三日后黑风口有大集,各路山仙都会来,想请您去主持公道。”
大集是山里的老规矩,每月初三、十六开在黑风口,人仙混杂,买卖些寻常物件,也了结些积年的恩怨。往年都是陈九去镇场子,他往那一站,再横的山仙也得收敛三分。
“我不去。”我把陶罐放在石桌上,晨露顺着罐沿往下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该了结的恩怨,陈先生已经了了。”
红绳黄鼠狼急得直转圈:“可狼家的余孽在山里闹事,说要抢回狼仙洞;还有些散仙想占灰仙洞,都快打起来了!”
我摸了摸腰间的骨刀,刀柄被磨得光滑。龙鳞的浅痕还在发烫,像是在提醒我什么。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很,不像是有打斗的样子。
“让它们打。”我转身往屋里走,“打累了自然就停了。陈先生说过,山有山的规矩,谁也破不了。”
红绳黄鼠狼愣在原地,看着我进屋的背影,突然尖声喊:“可您是镇龙人啊!”
门“吱呀”一声合上。我靠在门板上,听着院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灶间的锅里还温着粥,王婶的鼾声从东屋传过来,轻得像片云。
龙鳞在手心静静伏着,那些浅痕慢慢隐去了。我知道,它懂我的意思——真正的守护,不是站在风口发号施令,是守好这灶间的烟火,让该来的人有热粥喝,让该安歇的地方有安稳觉。
至于黑风口的大集,就让山风去主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