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署名“宇辉”的洋桔梗,被兰凤插在工作室窗台一个素色的陶罐里。
白色花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洁净,尤加利叶的灰绿色调带着冷静的木质香气。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不像之前那些匿名礼物般可以轻易被忽略。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渐趋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当然记得宇辉。
记得同学聚会时他专注的目光,记得他在书社“调研”时的认真,也记得他发出看话剧邀请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以及被自己婉拒后,那份保持了风度的失落和后来逐渐淡出的身影。
他知道了。
子豪告诉他的?还是从别的渠道?兰凤没有去深究。
她看着那束花,心情复杂。
有被人记得、被人关心的细微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疲惫。
她刚刚从一段耗尽心神的关系中挣脱出来,如同一个久病初愈的人,对任何可能再次引发情绪波动的事物,都带着审慎的距离感。
她没有回复,没有联系。
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捏陶,看书,打理小院。
只是偶尔,目光掠过那束花时,会停留片刻。
宇辉送出的那个名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听到回响。
他没有失望,反而更加确定了兰凤此刻的状态——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
他收敛了所有可能被视为“打扰”的举动,连那些通过朋友转交的小礼物也暂时停止了。
他只是在那个不为人知的社交账号上,分享了一首关于“等待与生长”的纯音乐,没有配文。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兰凤工作室所在的艺术区,要举办一个小型的联合画展。
组织者是她相识的一位策展人,知道她最近状态,特意邀请她来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布展协调工作,算是让她散散心,也重新接触一下圈子。
布展的最后一天,现场有些混乱。
一幅尺寸较大的画作在悬挂时遇到了麻烦,需要有人在高处扶稳,下面的人才能调整位置。
现场人手不够,策展人正焦急。
“需要帮忙吗?”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兰凤正低头整理电线,闻声抬头,意外地看到了宇辉。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裤和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看起来不像是来看展览的,倒像是刚好路过。
策展人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说:“宇辉?你来得正好!快来帮个手,扶一下那边!”
宇辉没有多看兰凤,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便径直走过去,利落地攀上梯子,稳稳地扶住了那幅沉重的画框。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理工科男性特有的可靠。
兰凤站在下面,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和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的手臂线条,有些怔忡。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巧?
画作很快调整妥当。
宇辉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策展人说:“好了。”
策展人连声道谢:“真是太谢谢你了!今天多亏了你!哦对了,介绍一下,这是兰凤,也是我们艺术区的艺术家。兰凤,这是宇辉,搞建筑设计的,对空间很有研究,可是我们这边的‘技术顾问’呢。”
宇辉这才正式看向兰凤,目光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好,又见面了。”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偶然重逢的老同学,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也绝口不提那束花。
兰凤也收敛心神,回以礼貌的微笑:“你好,刚才谢谢了。”
布展继续,宇辉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来,帮着处理了一些其他技术性的小问题,比如灯光角度的调整,展线流动性的优化。
他提出的建议专业而实用,让策展人赞不绝口。
兰凤在一旁听着,不得不承认,他在空间和视觉上的造诣确实很高,给出的意见往往一针见血。
工作间隙,宇辉很自然地走到兰凤身边,看着墙上她负责协调区域的作品,轻声评论了一句:
“这幅画的色彩张力很好,放在这个转角,能形成很强的视觉牵引力。”
他说的是作品本身,是专业范畴内的交流,不涉及任何私人情感。
兰凤点了点头:“嗯,策展人也是这个意思。”
短暂的交流后,他又去忙别的了。
直到所有工作结束,宇辉才提出告辞。
策展人热情地要请他吃饭表示感谢,他婉拒了,只说:
“举手之劳,你们忙,我先走了。”
他离开时,经过兰凤身边,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依旧温和,但比刚才多了几分认真:
“兰凤,你的工作室……很有味道。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再来参观学习。”
这一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目的,但语气依旧尊重,带着请求的意味,而非强求。
然后,不等兰凤回答,他便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兰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艺术区的林荫道尽头,心中那潭静水,终于被搅动了。
这一次的“偶遇”,太过于自然和恰到好处,让她无法简单地归结为巧合。
他帮她解了围,展现了专业和能力,态度不卑不亢,最后提出的“参观”请求,也合情合理。
她想起之前那些匿名的礼物,想起那束署名的花,想起他此刻克制而真诚的靠近。
与何志明那种带着强烈救赎意味、甚至有些偏执的炽热不同。
宇辉的接近,像微凉的泉水,缓慢地、耐心地渗透,不带压迫感。
她依然感到疲惫,依然对开始新的感情充满迟疑。
但这一次,她没有像拒绝话剧邀请那样,立刻竖起防御的高墙。
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那束在暮色中依然挺立的洋桔梗,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起这种“可能性”。
宇辉的追求,像一场精心计算的春雨,润物无声。
他耐心地铺设着每一块通往她内心的垫脚石,不急于求成,只等待时机成熟,等待那颗受过伤的心,自己愿意尝试着,迈出第一步。
而兰凤,站在心门的边缘,第一次,没有立刻将门关上。
宇辉提出的“参观学习”的请求,像一颗被轻轻抛出的石子,在兰凤的心湖里漾开波纹后,并未急于等待回应,便再度退回到安全的距离。
他没有再来艺术区,没有电话,没有信息,连那个社交媒体账号的更新也恢复了之前的频率,分享着不痛不痒的专业内容。
这种刻意的“后退”,反而让兰凤松了口气,也让她对他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懂得分寸,这在她此刻脆弱而敏感的内心中,是一种难得的尊重。
日子依旧按部就班。
兰凤沉浸在她的陶土世界里,感受着泥土在指尖的触感,在窑火变幻中体会着创造与等待的乐趣。
她的作品渐渐摆脱了最初的生涩,开始呈现出一种沉静内敛的力量,如同她本人。
一次,她在烧制一个较大的陶罐时,窑温控制出了点问题,成品底部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这瑕疵在旁人看来或许无伤大雅,但对于追求完美的兰凤而言,却像是一种隐喻,提醒着她那些无法完全弥合的过去。
她有些沮丧地将陶罐放在工作室的角落,不再理会。
几天后,那位策展人朋友又来拜访,同行的还有宇辉。
这次的理由很正式——艺术区计划对部分公共空间进行微改造,宇辉作为“技术顾问”受邀前来调研。
公事谈完,策展人临时接到电话先行离开。工作室里又只剩下兰凤和宇辉。
宇辉的目光掠过工作室,最后停留在角落那个有裂痕的陶罐上。
他走过去,没有征询同意,便小心地捧起陶罐,对着光线仔细查看那道裂痕。
“金继。”他忽然开口,说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兰凤疑惑地看向他。
宇辉放下陶罐,目光温和地转向她:“日本的一种传统技艺,用金粉或漆来修复破碎的陶器,不掩饰裂痕,反而将其视为器物历史的一部分,赋予其独特的美感。”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而清晰,“有时候,裂痕不代表废弃,而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甚至比完好无损时,更具力量和故事感。”
他的话,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兰凤心底那个幽暗的角落。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陶罐,看着那道她视为失败的裂痕,第一次觉得,它或许并非那么丑陋。
宇辉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他转而谈论起工作室的空间布局,指出几处可以优化光线和动线的小细节,建议都非常专业且实用,完全站在一个使用者的舒适度角度。
临走时,他看着兰凤,语气依旧平和:
“那个陶罐,如果不想留着,下次开窑,我可以帮你试着用金继的方法修复一下。当然,只是建议。”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兰凤的回应,只是礼貌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他走后,兰凤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坐了很久。
她反复回味着“金继”这个词,以及宇辉说那番话时的神情。
他没有安慰她“没关系”,没有说“会好的”这类空洞的话,而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一种将伤痕转化为美的可能性。
这种理解,超越了简单的同情,直抵她内心深处关于破碎与重建的核心命题。
几天后,兰凤主动给那位策展人朋友发了一条信息,询问宇辉的联系方式。
她的理由很充分:关于工作室空间改造,有几个细节想再咨询一下他。
拿到号码后,她并没有立刻拨打。
又过了两天,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她看着窗台上那早已干枯却依旧被保留着的洋桔梗,终于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宇辉,你好,我是兰凤。关于金继,如果有相关资料,方便分享一些吗?谢谢。”
信息发出后,她将手机放在一边,继续手中的活计,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
回复来得很快,但内容克制:
“好的。我整理一下,晚些发你邮箱。”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趁机展开话题,只是精准地回应了她的请求。
当天晚上,兰凤的邮箱里收到了宇辉发来的一个压缩包。
里面不仅有关于金继技法的详细图文和视频资料,还有几篇探讨“残缺美学”、“创伤与艺术表达”的哲学和心理学文章,附言只有一句:“希望对你有启发。”
兰凤点开那些资料,认真地看了起来。
她发现,宇辉推荐的资料,视角独特,深度恰当,完全契合她当下的心境和探索方向。
他显然是用心筛选过的,这份用心,沉甸甸的,却又不给人压力。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用金色线条修复的、美丽非凡的破碎器物图片,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有裂痕的陶罐,心中某个冻结的角落,似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有温暖的光照了进来。
她没有回复邮件道谢,而是第二天去了工作室后,拍了一张那个陶罐的照片,用修图软件,尝试着在裂缝处p上了一条金色的线,然后发到了那个只有零星好友的社交账号上,没有配文。
几分钟后,她刷新页面,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头像(宇辉的那个小号)点了一个赞。
没有评论,只有一个安静的赞。
一种无声的、跨越了数字空间的交流,在这一刻悄然完成。
他看到了她的尝试,她的松动,而他只是表示“我已阅,我赞同”,绝不越界半步。
兰凤放下手机,拿起一块新的陶土,开始揉捏。
指尖传来的湿润柔软的触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期待。
对于未来,对于那个默默守护在边界外的男人,她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
但至少,她不再急于将他推开,也不再完全封闭自己。
宇辉的“远程守护”和“精准共鸣”策略,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坚定的速度,瓦解着兰凤内心的壁垒。
一场以耐心和理解为武器的攻城战,已经看到了第一道曙光。
而接下来的发展,将取决于兰凤何时愿意,真正地,为那个人打开一道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