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弟弟,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快步走回家门,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已经午休起床,正坐在桌边喝着水,脸色比午睡前红润了不少。
“华华,荣荣,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父亲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扫过。
“爸爸!开心!”
荣清立刻挣脱我的手,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到父亲腿边,仰着小脸迫不及待地分享。
“我们看到志明哥哥了!他还看我们玩抓石子呢!妙妙姐姐玩得可好了!”
小家伙完全没察觉到姐姐的异样,还沉浸在刚才的热闹里。
父亲的注意力却更多地放在了我身上。他看着我闷闷不乐地走到桌边,小嘴微微撅着,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和出门时的兴高采烈判若两人。
他微微倾身,用带着点调侃的温柔语气问我:“哦?荣荣玩得开心,那看来我的华华是没有玩开心呀?是谁惹我们家小公主不高兴了?告诉爸爸,爸爸去找他算账。”他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严肃表情,想逗我笑。
我心里憋着关于何志明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委屈,但又根本无法对父亲言说。
难道要我说“我讨厌那个何志明,因为他长大后会是个混蛋”吗?
听到父亲关切的询问,我只好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面,胡乱找了个最普通的借口,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爸爸……我没有不开心。就是……就是玩累了嘛,想回来歇歇。”
父亲是何等细心的人,他显然看出我这“累”得有点突然和异常。
但他没有戳破,只是伸出手,宽厚温暖的大手掌在我头顶轻轻揉了揉,语气充满了包容和宠溺:“好好好,玩累了就歇着。那我们华华现在是想去床上躺一会儿呢,还是坐在爸爸旁边喝点水,看看小人书?”
父亲的温柔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我心头的郁结。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关切的眼神,心里暗暗发誓:爸爸,放心吧,这辈子,那些让你和妈妈伤心难过的人和事,我绝不会再让他们靠近我们家!
我顺势靠进父亲怀里,小声说:“我想看小人书。”
“好,爸爸陪你看。”
父亲笑着拿起桌上那本翻旧了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将我揽在身边。
荣清也立刻挤了过来:“爸爸,我也要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依偎在一起的父子三人身上,温暖而宁静。
屋外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嬉笑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了。
至少在这一刻,我牢牢守护住了我的父亲,我的温暖。
母亲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一丝温柔的催促,打破了我们父子三人依偎看书的宁静时光。
“瞧瞧你,兴祖,”母亲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笑着走出来,眼神落在父亲身上,“光顾着陪孩子,也不看看几点钟了?下午不上班啦?”
她说着,抬起下巴示意父亲看看墙壁上那个老式的、带着钟摆的挂钟。
父亲闻言,这才恍然抬头,看向墙壁。
钟摆正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晃着,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开工的时间点。
“哎哟!光顾着看孙猴子了,差点误了正事!不过,还有五分钟。”
他温和的看看母亲和我们,“还好办公室就在家门对面,两分钟就能到。”
父亲连忙放下手里的连环画,拍拍裤腿上的褶皱,脸上露出些许匆忙的神色。
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陈旧但洗得干净的衬衫。
“华华,荣荣,爸爸得去上班了。”
他弯腰,快速地在我和弟弟的额头上各亲了一下,胡茬扎得我痒痒的,“在家要听妈妈的话,不许调皮,知道吗?”
“知道啦爸爸!”荣清大声回答。
我也点点头:“爸爸注意多休息。”
母亲已经熟练地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了父亲的帆布工具包和水壶,递到他手里,轻声叮嘱:“认真上班,别记挂着家里。”
“放心吧,湘湘。”
父亲接过包和水壶,对母亲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又揉了揉我和弟弟的头发,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挺拔的背影,充满了为家庭奔波的担当和力量。
我望着父亲消失在操场对面办公室门口的背影,心里那份因为何志明而起的烦躁和阴霾,似乎也被父亲这忙碌而坚实的脚步带走了一些。
家,就是这样。有温馨的陪伴,也有为了生活而努力的责任。而我的责任,就是守护好今生这份平凡而珍贵的温暖。
我望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那点关于何志明的烦闷还没完全散去,下意识地稍稍叹了口气,伸出小手,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
指尖触碰到鬓角的头发,感觉有些毛躁打结,再往上摸,是一头蓬松微卷、不怎么听话的“羊毛卷”。
这头发……我忽然愣了一下。
前世的我,好像有好几年都是这种时髦的羊毛卷。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我第一时间转身,像只小兔子一样嗖地冲进了卧室,径直跑到那个挂在衣柜门上的、有些模糊的旧镜子前。
镜子里,瞬间映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小身影——大约六七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看来小时候底子还不错),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一双大眼睛因为刚才的情绪而显得格外乌亮。
最显眼的,就是顶在脑袋上的那一头蓬松、微卷、略显凌乱的棕色“羊毛卷”短发,像只毛茸茸的小绵羊,也像大舅嘴里说的“鸡窝”。
我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就是它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灵感而怦怦直跳!
改变,或许可以从“头”开始?
既然打定主意要避开何志明,要活出一个不一样的人生,那何不先从这最外在、也最显眼的特征下手?
剪掉这头他记忆中或许存在的、带有“谢意华”标志性的卷发,是不是也算一种决绝的告别?
而且……短发利落,也省得打理,正好符合我“重生归来,一心搞事业(守护家庭)、无心恋爱脑”的新人设!
想到这里,我猛地转过身,跑回客厅,仰起头对着正在收拾桌子的母亲,脸上扬起一个带着点撒娇和决心的笑容,声音清脆地说:
“妈!我想通了!天气热了,这头发老是打结,梳起来好麻烦。我想去把它剪掉!剪短!越短越好!”
母亲闻言,停下手里的活计,朝我温柔地笑了笑,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和回忆的光芒。
她走过来,伸手轻轻捋了捋我额前有些毛躁的卷发,打趣道:
“哎呦,我们华华小姑娘的心思真是变得快呀!当初可是你哭着闹着,羡慕邻居姐姐的卷发洋气,非要妈妈给你也烫成这样的‘羊毛卷儿’呢!为了这个,还少吃了好几根冰棍儿才省出烫头的钱。怎么?现在又不喜欢啦?”
被母亲提起这桩“糗事”,我小脸微微一热。
是啊,小时候确实觉得卷发新奇又好看,缠了母亲好久。
可现在,这头卷发在我眼里,几乎快要和前世那些糟心的人和事划上等号了。
我抬起头,眼神无比坚定地看着母亲,用力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丝毫犹豫:“现在不喜欢了!妈,我真的想剪掉,剪得短短的,清清爽爽的,好不好?”
母亲仔细看了看我的表情,确认我不是一时兴起闹脾气,而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她脸上的戏谑渐渐化为包容和理解的笑意,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蛋:
“好,既然我们华华想换个新样子,妈妈就带你去剪。不过可说好了,”她故意板起脸,做出严肃的样子,“剪头发可不能哭鼻子哦!剪短了要是后悔,可没那么快长回来!”
“保证不哭!”
我立刻挺起小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心里却想:只要能跟过去那个傻乎乎、容易被表象迷惑的谢意华告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后悔?
“那行,等妈妈收拾完这点东西,就带你去王师傅那儿。”
母亲说着,转身继续忙碌,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大概觉得女儿这忽风忽雨的小心思,也是成长中有趣的一部分吧。
而我,已经开始期待镜子里出现一个利落短发、眼神明亮、焕然一新的自己了。
那将不仅仅是发型的改变,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王师傅理发店,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皂角和头发定型水的味道。
老式的理发椅对于六岁的我来说有些过于宽大和高耸,我努力坐直了身子,脚下还空荡荡的够不着地。
老师傅王伯伯围好了围布,一双略显粗糙却十分轻柔的手拨弄着我头顶那蓬松微卷的头发。
他仔细端详着镜子里我的发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惋惜的叹息:
“唉,小姑娘,你这头卷发多好啊!又蓬松又自然,多少人想烫还烫不出这个效果哩!”
他用手指轻轻卷起我一缕发丝,对着镜子里的我和母亲说,“你看,这卷卷的多可爱,配上你这张小圆脸,白白净净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活脱脱就像一个外国画报里走出来的洋娃娃嘛!洋气得很呐!真的舍得剪掉啊?剪了可就可惜喽!”
母亲站在一旁,听着王师傅的话,脸上也露出一丝犹豫,低头看着我:“华华,王伯伯说得对啊,你这头发其实挺好看的。要不……咱们再想想?修一修,不打薄那么多?”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一头蓬松“羊毛卷”、确实显得有几分俏皮可爱的自己。
王师傅的惋惜是真诚的,母亲的犹豫也是出于疼爱。
若是前世那个爱美的、在意旁人眼光的我,或许真的就被说动了。
但此刻,我看着那头卷发,仿佛看到了它未来会如何被某人调侃“像只小绵羊”,又如何在自己费心打理后依然被对比嫌弃……
这头发,承载了太多我不愿再回想起的记忆和情绪。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透过镜子,无比坚定地看向王师傅,摇了摇头,声音清脆而果断:
“王伯伯,谢谢您。但我真的想剪短,剪成很短很短的那种,清爽凉快,以后梳头也方便。洋娃娃……我不想当了。”
王师傅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主见、连“洋娃娃”都不乐意当的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地摇摇头:“哎呦,现在的小娃娃,主意真是大得很呐!好好好,伯伯听你的,给你剪个利利索索的短发!保证又清爽又精神!”
母亲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对王师傅说:“那就麻烦王师傅了,按她说的剪吧。”
“得嘞!”
王师傅拿起剪刀和梳子,最后惋惜地看了一眼我的卷发,然后手腕翻飞,只听“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那些带着前世印记的棕色卷发,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随着发丝的飘落,那张小脸似乎褪去了一些稚气的娇憨,眉眼间的神色竟渐渐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清冽和果决。
一个全新的谢意华,正在诞生。
我有些得意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原本蓬松不羁的“羊毛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脸蛋,显得眼睛更大更亮了。
我忍不住用小手拢了拢两边鬓角短短的发茬,触感新奇又舒服。
我展开一个大大的、发自内心的笑颜,转头对正在收拾工具的王师傅真诚地说:“谢谢王伯伯!剪得真好,我很喜欢您的手艺!”
说完,我还调皮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表达我满心的欢喜。
王师傅被我这小大人的模样逗得哈哈直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喜欢就好!小丫头精神多了!”
就在我转头笑着看向王师傅的那一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了理发店的玻璃门。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正隔着玻璃,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边。
何志明?!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的大拇指也忘了放下,心里仿佛有一万头羊驼再次呼啸而过!
怎么又是他?
这家伙是属幽灵的吗?还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器?怎么我走到哪儿他都能阴魂不散地冒出来?剪个头发都能被他撞见!
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讶和好奇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我,更没料到我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新剪的短发上,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比之前在操场上时更浓了。
我迅速收回目光,像是被烫到一样,心里那点因为新发型而升起的小得意瞬间被烦躁取代。
真是扫兴!
我飞快地从那张高高的理发椅上出溜下来,躲到母亲身后,扯着她的衣角小声催促:“妈,快给钱,我们回家吧。”
我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里,离那个门口的小“冤魂”远一点,再远一点。
何志明非但没有因为我的躲避而离开,反而饶有兴味地走上前几步,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仔细地打量着我刚剪短的头发,以及因此显得更加清晰的小脸。
他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温和又带着点赞赏的笑容,语气真诚地说:“华华妹妹,你剪掉卷发的样子……好像更好看了哎!清爽得像棵小水葱!”
说完,他竟还回过头,对着依旧站在门口、有些怯生生往里看的那个小姑娘——就是早上护着他的那个,招了招手,扬声说:“慧茹,你快来看!这个小妹妹剪的头发多好看!又利落又精神!你要不要也剪一个这样的?”
慧茹?何慧茹?
我猛地一愣,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那个小姑娘身上。
原来是她!我前世的弟媳妇,荣清后来的妻子!
那个性格温婉、一直很尊重我、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何慧茹!
小时候的她,原来是这个样子?梳着两条有些过长、略显土气的羊角辫,小脸清秀,眼神里带着点怯懦和乖巧。
前世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我对这个女孩自然生不出半分敌意,反而有种亲切感。
于是,在何志明惊讶的目光中,我非但没有像之前对他那样冷淡,反而从母亲身后稍稍探出一点身子,朝着门口的何慧茹露出了一个极其真诚友善的笑容,甚至还主动开口,声音软糯地赞美了一句:“慧茹长得也很可爱呀。”
何慧茹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跟她说话,还夸她,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辫子梢,躲闪着目光,小声嗫嚅道:“谢……谢谢……”
而站在一旁的何志明,彻底愣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我,又回头看看自家害羞的妹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浓浓的困惑。
他大概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我对他是横眉冷对、避之不及,转头对他妹妹却能和颜悦色、主动夸赞?
这区别对待,未免也太明显了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那副吃瘪又好奇的模样,竟然……有点滑稽。
我心里暗自哼了一声:小样儿,没想到吧?姐姐我就是这么爱憎分明!对你这种潜在“渣男”免疫,但对未来是一家人的好姑娘,自然要提前打好关系!
母亲付好了钱,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
我最后对何慧茹笑了笑,然后目不斜视地从何志明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没再分给他。
留下何志明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离开的背影,估计小脑袋瓜里正在疯狂思考着这个“谢工程师家奇怪又双标的小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