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九卿微微前倾身子,修长的手指越过中间端坐的钟离子期,极其隐秘地、用指尖轻轻蹭了蹭青衣搁在膝上的手背。
青衣感到这细微的触碰,侧过头来,用眼神无声询问:“怎么了?”
涂山九卿几乎是凑到青衣耳边,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与探究:“青衣你说…半血凤凰和玄鸟,怎么生出了钟离子期这样的?而和青鸾…又怎么生出…那个的?”
青衣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个答案,你自己去找。”
涂山九卿的眉头蹙得更紧,思绪却飞快转动。
他越想越觉得钟离子期那位小妾出身的父亲行事实在蹊跷。
那人逼死主君,却又对主君留下的孩子南羿百般溺爱,视若珍宝。
反观他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钟离子期,却弃如敝履,丢在角落任其自生自灭,若非钟离子期命硬,早已化作枯骨。
这不反常么?
按常理,他既恨正室,连主君都敢逼死,对正室所出的孩子,就算不除之而后快,也该冷落厌弃才对。
为何偏偏颠倒过来?对自己的骨肉冷酷至极,对眼中钉的遗留却奉若珍宝?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念头蓦然在她脑中炸开:?有没有可能……钟离子期根本不是那小妾生的?而南羿才是他的亲骨肉??是他当年暗中调换了两个孩子。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正室的孩子落到他手里,根本不可能真心让这孩子好好活着。
而自己的亲生子南羿,即便寄养在正室名下,哪怕正室逝去,那份血脉相连的扭曲舔犊之情,也会驱使他暗中护佑南羿周全。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便如藤蔓般紧紧缠绕住涂山九卿的思绪。
他再次悄悄凑近青衣,温热的气息拂过青衣耳畔,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钟离子期那个小妾爹……不对劲!我怀疑……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钟离子期的生父!”
青衣唇角微翘,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眸光流转间避开了涂山九卿探寻的视线。
这无声的笑意,已是对涂山九卿方才言语最清晰的默认。
涂山九卿见状,也不再追问,身子向后一靠,重新倚回椅背。
他的目光转向钟离子期,带着几分复杂难辨的意味,轻叹道:“你这身世,当真是……曲折离奇到了极点。被从那尊贵的位置上生生拽下,丢进小妾的院落,一身引以为傲的血脉天赋更是被人恶意封印……”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沉了下去,“这幕后之人,分明是见不得你活。若他知晓你已挣脱枷锁,重新掌控了那份力量,会不会……卷土重来?”
钟离子期的神情却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无论是身世的错位,还是血脉的禁锢,似乎都未能在他心底掀起半分波澜。
唯有听到“卷土重来”四字时,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寒的锐芒,仿佛蛰伏的凶兽睁开了眼缝。
“我也很期待……他对我再次出手。”钟离子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笃定。那平静语调下蕴含的,是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意。
涂山九卿将他这副神态尽收眼底,心中瞬间了然,若那幕后黑手真敢再现身,恐怕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气的促狭笑意,语气轻快却又无比认真地道:
“那我就祝他——早死早超生。”
……
宴席将散,喧嚣渐歇。
青衣三人随着离席的人流向外走去,行至宫门边时,青衣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的风无痕那帮人。
那位剑宗首徒带着师弟师妹们竟还未起身,案几上杯盘狼藉,十几人正埋首其间,筷影翻飞,大快朵颐,浑然不顾周遭渐散的宾客。
“啧,剑修……”身侧的涂山九卿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狐狸眼微眯,唇边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轻声自语,“是真穷啊。”
语气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调侃。
钟离子期默然无声,安静地走在青衣另一侧,步履平稳,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殿内珠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得细长。
就在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一道尖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呼唤,陡然撕裂了身后的空气,刺耳地扎了过来——“哥哥!”
涂山九卿脚步微顿,几乎是瞬间,他与钟离子期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传递得极其分明:涂山九卿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此刻清清楚楚地写着“麻烦上门了,你的,自己兜着”。
钟离子期身形似乎连最轻微的凝滞都没有,仿佛那声呼唤只是拂过耳畔的风,脚步依旧沉稳地向前迈去。
“哥哥——!”那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被无视的愠怒与急迫,再次响起,尾音尖锐得近乎破音。
钟离子期置若罔闻,身影眼看就要融入门外。
就在这时,人影一晃,南羿已如一道带着怒气的疾风般冲上前来,五指如同冰冷的铁箍,带着不容挣脱的狠劲,死死攥住了钟离子期的手腕。
他强行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眼底却淬满了寒冰,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来:“哥哥!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儿啊?我在偌大的南方大陆掘地三尺都寻不见你半片衣角!羽爹爹……”
他刻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怼,“他想你想得夜不成寐,食不知味,整日里对着你的旧物,眼泪都快流干了!你这做哥哥的,倒是逍遥自在得很呐!”
腕骨传来的力道沉重而冰冷。钟离子期终于停下脚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垂眸,目光落在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弟弟脸上,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而强硬地、一寸寸掰开了南羿紧扣的五指,动作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仿佛拂去的不是血亲的手,而是一片沾染了灰尘的落叶。
手腕骤然一松,那股钳制的力量消失,却仿佛在肌肤上留下了灼烫的印记。
南羿感受着指间残留的、对方挣脱时传递过来的那份沉冷力道,嘴角咧开一个更深的、充满讥诮的弧度:“呵……离家快一年了,看来在外面日子是真快活,连力气都养回来了?羽爹爹想你想得肝肠寸断,哥哥既有力气了,不如这就随弟弟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也省得他老人家继续为你……泪眼婆娑。”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
钟离子期薄唇微抿,那双淡漠的眸子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咄咄逼人的南羿,尚未开口。
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青衣,此刻也悠悠然转过身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裙裾在转身时划过一个清冷的弧度。
她清冽的目光落在南羿身上,仿佛能穿透那层激烈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然:“子期离家日久,是该回去一趟,处理些家事了。”
字句清晰,如同寒泉击玉,平静之下是无可动摇的认可,这趟归途,是要处理点东西。
南羿的目光猛地刺向青衣那张清绝出尘的面庞,眼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里挤出字来:“那是当然!哥哥的朋友……也请一同赏光吧!我们家……”
他刻意加重了“家”字,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锁住青衣,“定会好好‘招待’你们的!尤其是……你!”
殿门口的光线斜斜打进来,映着青衣平静无波的容颜。
她迎着南羿淬毒般凶狠的目光,唇角似乎若有若无地牵动了一下,她的回答简洁依旧,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清晰地回荡在逐渐空寂的殿门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