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九卿和钟离子期,纵使见多识广,也未曾真正目睹过所谓“神明”的模样。
那些传说中的存在,缥缈难寻,慈悲或是威严,皆是信徒口中的描述。
然而,在今日这片被血雨浸透的土地上,如果说真有神只降世……
那必然就是此刻掌控着漫天紫电、裁决生死的青衣。
冰冷的雨水滑过她瓷玉般的脸颊,却无法消减她眼中那跳跃闪烁、明明灭灭的紫色雷光。
那不再是自然的景象,而是法则的具现,是死亡的宣告,清晰地倒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她立于雨夜之下,青色的素雅衣衫本该衬出几分出尘之气,此刻却只显得格格不入。
那单薄的青色,如何能包裹住她周身弥漫的、几乎要割裂空间的锐利杀气?
那不是凡尘的愤怒,而是天地规则的冰冷锋芒。
心念所至,紫电即临。
没有一个食人者可以逃过一劫。那并非战斗,而是彻底的抹杀。
只要沾惹了无辜者的血,只要还贪婪地呼吸着这片雨夜的气息,无形而致命的锁定便已烙印在他们灵魂之上。
紫雷降下,或如巨斧劈落,将人直接劈成焦炭般的人干;或如巨蟒绞杀,瞬间将目标撕扯成漫天飞溅的、冒着焦烟的碎块。
没有人可以藐视生命。
这是天道无声的律令,由她,以最极致、最暴烈的方式执行。
……
这一夜,注定成为幸存者刻骨铭心的噩梦与慰藉交织的图腾。
震耳欲聋的雷鸣响了数十次,每一次都伴随着远处骤然亮起的惨紫光芒和一声戛然而止的凄厉。
每一次紫光闪过,都意味着一个猎食者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除。
当雷声终于沉寂,只剩下淅沥的雨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时,那位长者再次站了出来。
他没有欢呼,脸庞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只剩下麻木的坚毅。
他带着幸存的人们,沉默地,小心翼翼地,走向每一处紫雷劈落的焦痕。
他们收集那些扭曲焦黑的“人干”,捡拾散落在地、尚带余温的焦黑碎块。
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完成最后程序的肃穆。
这些,曾经是啃噬他们同类骨肉的恶魔,此刻,不过是一堆需要处理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秽。
当东方天际终于挣扎着透出第一抹灰白的光线,穿透厚重的雨云时,所有的“收集品”已在空地中央被柴薪整齐地围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圈。
圆圈的核心,躺着那些不幸遇难、尸骨难全的无辜旅人,包括那个“差点运气”的可怜人。
他们被幸存者们尽可能小心地安置在中央,仿佛在进行一场迟到的、简陋的集体葬礼。
长者站在柴薪圈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堆叠的焦黑与惨白,最后落在中央那些相对完整的、裹着污迹麻布的躯体上。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汇入嘴角深深的苦涩纹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初生的日光开始艰难地驱散雨夜的阴霾。
终于,他缓缓举起了手中浸透了油脂的火把。
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跳跃,显得有些微弱。
他手臂一挥,那簇代表着终结与净化的火焰,划破残留的雨丝,稳稳地落入了干燥的引火柴堆之中。
“轰——”
仿佛得到了天光的呼应,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爆响。
橘红色的火舌向上翻卷,越来越高,越来越烈,吞噬了外围的恶魔残骸,也温柔地包裹了中央那些无辜的逝者。
当金色的太阳终于完全挣脱云层的束缚,将万丈光芒洒向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时,那冲天的火焰也燃烧到了最炽烈的顶点。
热浪扭曲了空气,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升腾,黑烟如同无数不甘的灵魂,直刺向刚刚放晴的、被雨水洗刷过的碧空。
火光映照着幸存者们沉默的脸庞,将他们眼中复杂的情绪——悲恸、释然、恐惧、以及敬畏。
净化在烈焰中进行,无论是罪恶还是苦难,都在阳光下,被付之一炬。
……
又是一场夜雨,冰冷地冲刷着焦土。
稀稀拉拉的人影从黑暗中走来,像被风卷来的枯叶,朝着这片刚经历过天罚、隐约透出些许生机的土地蹒跚而行。
希望,是这片死地上唯一的灯火,微弱却足以引诱飞蛾。
其中一位少年,身形单薄,脚步踉跄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太累了,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视线模糊,只看到前方不远处就是连绵的雨幕,生命的甘霖。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重重跪倒在地,却没有停下。
他用手指抠进冰冷的泥泞,拖着沉重的身躯,一寸一寸,朝着那片湿漉漉的阴影爬去。
终于,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头。他狼狈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大大地张开干裂的嘴,贪婪地吞咽着从天而降的甘露。
这三个月,是一场炼狱。
躲避婆罗地藏庙那些如秃鹫般搜寻的和尚,在废墟和荒野里翻找任何能果腹的东西,更要时刻警惕那些在夜色中游荡、双眼冒着贪婪绿光的食人魔。
活着,成了每一天都在重复的痛苦挣扎。
绝望无数次扼住他的喉咙。想死吗?
想过。就在某个饿得发疯、痛得麻木的时刻。但每次,心底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嘶喊:已经撑了这么久,凭什么要死?
他想活着,哪怕只是像条野狗一样,也要用尽全力去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渴到极致时,他割开自己的手腕。
一路割,一路喝那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
翻山越岭,左手腕内侧密密麻麻叠着几十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记录着每一次与死亡的交易。
此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也落入口中。他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徒劳地想接住更多的水珠。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下雨了,真好。?
然后,紧绷了三个月的弦骤然断裂。疲惫如同滔天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甚至来不及恐惧,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夜空中那骇人的紫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以及那几百个在雷罚下灰飞烟灭的食人者,都与他无关了。
……
少女是在一个陌生的、带着泥土和柴火气息的简陋屋子里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慌——身上的破烂男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粗糙却干净的、明显属于女性的旧麻布衣衫。
她的女儿身暴露了。
这个认知像冰锥刺进心脏。婆罗地藏庙的鼓女是绝对的禁忌,是庙产,是祭品。
任何胆敢逃离的鼓女被抓住,下场比死更可怕千百倍。这两个救了她的人,会怎么做?会不会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赏钱,或者仅仅是为了“规矩”,立刻去报告庙里的僧人?
巨大的恐惧让她瞬间忘记了虚弱。
逃!必须马上逃!她挣扎着从硬板床上坐起,双腿发软,却强撑着要下地。
就在她的脚尖刚触到冰冷地面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个鬓角斑白、脸上刻满风霜的妇人端着一只粗糙的陶碗走了进来,碗里是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妇人看见她下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挤出温和却带着疲惫的笑容:“娃儿,你醒啦?饿坏了吧?莫怕莫怕。”
妇人把粥碗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破旧的矮凳上,絮叨着解释:“昨晚是我老汉把你从雨地里背回来的,冻得跟冰块一样。他本想给你换身干衣裳,结果……发现了你胸口缠的布条……”
妇人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好意思和理解的善意,“我老汉是个粗人,但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他赶紧把我叫来,是我给你换的衣裳。你放心,这事儿啊,就我们俩知道,没告诉旁人……”
少女紧绷着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她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睛死死盯着妇人开合的嘴唇,捕捉着每一个无声的口型。
她听得见,也看得懂那份同情。然而,这份同情在恐惧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婆罗地藏庙的阴影无所不在,谁敢保证这份善意不会在某个瞬间崩塌?
妇人还在说着,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唏嘘和一种奇怪的、小心翼翼的期望:“……这世道啊,总算……总算像是要好起来了……”
她看着少女沉默而警惕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女紧紧抿着的嘴唇上。
突然,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死死盯着少女紧闭的嘴。
一个可怕的、关于婆罗地藏庙鼓女的传闻瞬间击中了她,割舌,聋耳。
妇人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了。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哽咽。
巨大的悲伤和难以言喻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看着眼前这个不能听、不能说、刚刚逃离炼狱的少女,仿佛看到了自己那被迫卖掉、永无归期的女儿。女儿在庙里,是不是也……也变成了这样?她还能活着吗?
妇人猛地别过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她不敢再看少女的眼睛,生怕自己崩溃的哭声惊扰了对方。
她胡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先吃点东西……暖暖肚子……碗……碗我过会儿再来收……”
说完,妇人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间逼仄的小屋。那背影佝偻着,被绝望和悲伤压得喘不过气,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简陋的屋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稀粥。
少女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一点,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像暗夜里磨利的刀锋。
她盯着那扇关上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麻布缠绕而遮挡住的疤痕,最后目光落在那碗粥上。
热气袅袅上升的景象,在她无声的世界里,扭曲成一片模糊而诡异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