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涂山九卿指尖小心翼翼捏出狐狸耳朵的轮廓时,青衣案前已静静立着三只玲珑杯:素胚上雕花点釉,光影流淌,宛如凝结的霜华。
而那碍眼的钟离子期面前,竟也端坐着一只完工的玲珑杯。
涂山九卿撇了撇嘴,视线从他人造物移回自己掌心,那只狐狸的脸庞正憨态可掬地望着他。
他鼻尖轻哼,埋头愈发专注地揉捏起来。
暮色四合,窑内光线渐沉。
青衣案头俨然列着一套完整的玲珑茶盏碗碟,薄胎透光,清雅卓然。
钟离子期身前亦是一套齐整的茶具,气度内敛。
唯独涂山九卿面前空空如也,除了一只圆滚滚、憨态十足的小白狐狸泥塑。
它蹲踞着,身后骄傲地蓬开九条尾巴,虽与“精致”无缘,却透着股浑然天成的稚拙可爱。
涂山九卿的目光扫过两位同伴的“丰功伟绩”,非但毫无愧色,反而眉梢微扬,唇角得意地勾起。
他捧起自己的小胖狐,指腹蹭过它光滑的脊背,相当满意!独一无二,多好。
青衣三人将各自的心血送入砖窑深处,封死窑门,启动古拙的阵法。
暗红的火焰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睁开眼,獠牙般的火舌舔舐着陶胚,将窑膛映照成一片流动的金红,直至天明。
三人返回酒楼,点了一桌子玲珑城独有的“土”系风味:
白玉屑般的?崖土酥饼?,刚出炉时带着泥土烘烤后的奇异焦香;青瓷盘里盛着?炒土棋?,一方方玲珑小面块裹挟着崖土细末,滑韧咸鲜;还有?土骨汤面?,柔韧的面条卧在微带赭石色的醇厚汤底中,吸足了崖土中矿物的精华……
没错,便是?食土?。
玲珑城倚靠的独特崖土,质地细滑如粉,色泽纯净,更蕴藏着滋养的矿物。
当地人巧手将其与其他食材调和交融,化出了这片土地独有的、家家户户钟爱的至味。
……
喧闹的酒楼里,人声鼎沸。
木桌凳被食客碰撞得吱呀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汗水和一种独特的、类似雨后泥土蒸腾的湿润气息。
三人围坐靠窗一桌,桌上摆着玲珑城特色的“土”系美食。
窗棂外,最后一抹残阳将窑场高耸的烟囱染成琥珀色。
店小二甩着半旧汗巾,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只粗陶大碗“咚”地放在桌面中央,碗里是稠厚的、微带赭石光泽的?土骨浓汤面?,热气蒸腾,氤氲出混合着骨肉醇香与奇异矿物质感的温润气息。
“客官,您点的?土骨浓汤面?,齐活了!慢用!”他声音洪亮,盖过了邻桌的划拳声。
涂山九卿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嫌弃地盯着满桌“土”色。
他用乌木镶银的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面前青瓷盘里方方正正、每一面都均匀裹着浅褐色粉末的小面块——?炒土棋?。
那粉末细腻得如同初春解冻后筛过的第一遍河泥。
他鼻翼翕动,嗅到一股淡淡的、类似生花生的清香混合着纯粹泥土的气息。
“喂喂,”他拖长了调子,眉毛拧得能夹死蚊子,“说真的,这玩意儿真叫‘?炒土棋?’?”
他挑起一块,对着窗外的光晃了晃,土粉簌簌落下,“别糊弄我!这‘棋’字,难道是土做的棋子?下锅前还得在泥地里滚三滚才算入味不成?”
语气里是十足的怀疑和夸张的嫌弃。
钟离子期仿佛没听见他的聒噪。
他正专注地用筷子夹起一块?崖土酥饼?。
那酥饼色泽洁白温润,宛如上好的羊脂玉切片。
他并未急着送入口中,而是用指腹轻轻一掰,只听“嚓”一声极细微的脆响,酥饼应声而裂,断面呈现出层层叠叠、极其细腻均匀的白色酥层,仿佛千层雪。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烘烤谷物的焦香和雨后新土清冽气息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仔细端详着断面,又凑近嗅了嗅,这才送入口中,缓慢咀嚼。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语气认真得近乎刻板:“土质筛沥得极净,毫无砂砾感。矿物的微咸与油脂的甘香融合得恰到好处,中和了土腥,入口酥化,回味绵长。名副其实的‘酥’饼。”
涂山九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几乎能看到后脑勺,小声嘟囔:“嘁,装模作样…吃个土还吃出朵花儿来了!”
他不甘心地转向青衣,寻求同盟,“青衣,你评评理!看他那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品鉴什么稀世灵茶呢!”
青衣的视线从窗外暮色中的窑厂烟囱收回。
她并未回应涂山九卿的抱怨,只是伸出莹白如玉的指尖,拿起一只素面粗陶勺。
勺柄温润,带着窑火的余温。她手腕微沉,舀起一勺浓郁的汤底,那汤色在暮光下流转着温润的琥珀与赭石交融的光泽。
她浅浅啜了一口,细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汤的醇厚裹挟着一种大地深处才有的、沉静的矿物鲜味滑过舌尖。
面条浸润其中,吸足了汤汁的精华,呈现出温润的浅褐色。她放下勺,碗沿发出轻微的一声“叮”。
“崖土育万物,食土如食霞。”她声音清泠,如同山涧滑过卵石,“这土棋,”
她目光扫过涂山九卿戳过的那盘,“取其崖土之柔韧,和面成棋,猛火爆炒,锁住了土的精粹与面身的韧滑。你尝尝,外裹粉香,内里弹牙,咸鲜适口,别有乾坤。”
涂山九卿看看青衣沉静如水的侧脸,又看看钟离子期正襟危坐、慢斯条理地开始吃起了土骨浓汤面,再看看眼前这盘被自己“嫌弃”过、此刻在青衣话语中仿佛焕发了生机的“土疙瘩”,以及那碗氤氲着奇异香气的汤面。
他认命似的、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行行行,你们都是‘懂土’的行家…”
他嘟囔着,带着几分赌气和不情愿,夹起一块?炒土棋?,像是要完成什么艰巨任务般猛地塞进嘴里。
牙齿一合,先是感受到包裹的细粉在舌尖沙沙融化,紧接着是面块本身出乎意料的柔韧弹牙,一股质朴的咸鲜混合着纯粹的谷物香和土壤的温厚气息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下意识地嚼动着,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惊讶的光。
然而下一秒,他立刻收敛表情,努力维持着之前嫌弃的姿态,含混不清地咕哝道:“……哼!嚼着还有点费腮帮子…也就…也就那样吧!”
但那只捏着筷子的手,却不自觉地又伸向了盘子,飞快地夹起了第二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