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突然一麻,眼前的洋车还泛着新漆的光,下一秒天就暗了,不是拉车时常见的黄昏,是那种裹着焦糊味的黑,风里飘着碎纸和说不清的怪响,比永定河的浪头还让人发慌。我使劲眨了眨眼,再看时,手里的新车竟变了模样,木头车把裂着缝,轮子上沾的不是尘土,是黑褐色的泥块,凑近闻闻,还有股铁锈似的腥气。“这是哪儿?”我下意识嘟囔,嗓子干得发紧,像是被北平夏天的毒日头晒了一整天。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粗哑的吆喝:“让开!都他妈让开!”我赶紧往旁边躲,回头看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人扛着枪跑过,裤腿上全是泥,帽子歪在一边,脸上溅着血点子。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打扮不是巡捕,也不是大兵,倒像是戏里演的“丘八”,可他们眼里的慌劲儿,是戏里演不出来的。“兄弟,借个光!”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撞了我胳膊一下,担子两头的瓦罐叮当作响,里面装的像是水,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小鬼子的飞机要来了!再不走命就没了!”
小鬼子?我脑子“嗡”的一声,脚像钉在地上。我祥子活了这么大,只在茶馆听人说过这三个字,说他们在东边杀人放火,可怎么就到北平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件短褂,只是后背不知何时沾了块黑灰,再摸口袋,里面的铜子儿还在,可那辆我攒了三年钱买下的新车,怎么就变成这破车了?“祥子?你愣着干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我抬头一看,竟是曹先生家的老仆人高妈,她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攥着个布包,脸色白得像纸,“快跟我走,到防空洞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高妈?这到底是咋回事?”我跟着她跑,腿肚子直打颤,“我不是刚拉着新车从车厂出来吗?怎么……怎么就成这样了?”高妈回头瞪了我一眼,脚步没停:“还新车呢!你这傻小子睡糊涂了?北平都这样半个月了!飞机天天来炸,街上的铺子倒了一半,你那车早被乱兵抢去当柴火了,要不是我给你留了这辆破的,你连拉活的家伙都没有!”我越听越懵,抢车?当柴火?我祥子的车,那是我的命!我刚想追问,天上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比打雷还吓人,高妈一把把我按在墙根下,“蹲下!捂着头!”
我赶紧蹲下,耳朵里全是轰鸣声,房顶的土簌簌往下掉,砸在我脖子里。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墙塌了,接着就是哭喊和尖叫。我缩着脖子,看见对面的绸缎庄塌了半边,碎砖瓦片飞得到处都是,一个掌柜的从里面爬出来,头发上全是血,手里还攥着块布料,嘴里喊着“我的铺子……我的钱……”。我心里揪得慌,想起当初我那辆新车被兵抢了时的滋味,比挨打还疼。
“走了走了!”轰鸣声小了点,高妈拉着我往胡同里跑,“防空洞在前面关帝庙后头,再晚就挤不进去了!”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胡同里到处是碎玻璃和破家具,有的门敞着,里面空荡荡的,有的门口挂着白布,风一吹飘起来,像招魂的幡。路过茶馆时,我看见王四爷的车厂,大门破了个大洞,里面的车少了一半,剩下的也东倒西歪,车把断的断,轮子没的没。我心里发酸,这车厂,我当初天天在这儿擦车,王四爷还骂过我死心眼,可现在……
“祥子!这边!”高妈喊我,我赶紧跟上,到了关帝庙后头,果然有个洞口,黑黢黢的,里面挤满了人,汗味、霉味混在一起,让人恶心。高妈拉着我挤进去,里面的人都低着头,有的小声哭,有的唉声叹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我儿子昨天出去买米,到现在还没回来……”旁边一个年轻人接话:“可不是嘛,街上到处是散兵,还有汉奸,见着东西就抢,见着人就打,这北平,快完了……”
我靠在墙上,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我祥子这辈子,就想有辆自己的车,安安稳稳拉活,娶个好媳妇,过几天好日子。可现在,车没了,北平也变成这样了,我该咋办?难道真要像他们说的,逃出去?可我除了拉车,啥也不会,逃出去又能去哪儿?“祥子,你发啥呆?”高妈推了我一下,“刚才我听人说,西边有支队伍,专打小鬼子,要不咱们去投奔他们?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我摇摇头,“高妈,我拉了一辈子车,只会拉车,去了队伍上,我能干啥?”高妈急了,“能干啥?拉车也有用啊!他们打仗需要人送东西,需要人送信,你拉车跑得快,不比那些走路的强?总比在这儿等着被炸死强!”我没说话,脑子里想着我那辆新车,想着当初我攒钱时的日子,想着虎妞,想着小福子,要是她们还在,看见现在的北平,会咋想?
突然,洞口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有人喊:“快出来!快出来!着火了!旁边的房子着火了!”洞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都往外挤,我和高妈也被推着出来,只见不远处的房子冒着火苗,浓烟滚滚,映得半边天都红了。“我的老天爷……”高妈捂着嘴,眼里全是害怕。我看着那火苗,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火,不是害怕,是恨。我祥子这辈子,被兵抢过,被侦探诈过,被命运欺负过,可我从没怕过,可现在,这些小鬼子,把我的北平弄成这样,把我的车弄没了,把老百姓的日子弄毁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高妈,你说得对,”我攥紧拳头,车把似的硬,“咱们去西边,去投奔那支队伍!我祥子虽然只会拉车,但我有力气,我能送信,能送东西,只要能打小鬼子,只要能把北平夺回来,我啥都愿意干!”高妈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眼里还含着泪:“这才对嘛!祥子,你是个好样的!咱们这就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跟着高妈往西边走,街上还是乱哄哄的,时不时有枪声传来,还有飞机的轰鸣声。我看见有的房子塌了,有的墙上贴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被炮弹炸得只剩一半。路过我以前拉活的地方,哈德门大街,以前多热闹啊,车水马龙,现在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慌慌张张地走。我想起以前在这儿拉着新车,心里美滋滋的,现在却只剩一片狼藉。
“祥子,等等!”高妈突然停住,指着前面,“你看那是谁?”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只见一个穿着破衣服的人,拉着一辆比我这辆还破的车,慢慢走过来,脸上全是灰,只有眼睛亮着。走近了,我才认出,是老马!“老马叔!”我喊他,老马抬头一看,愣了一下,接着咧嘴笑了,“祥子?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
“老马叔,你咋在这儿?”我问他,“小马呢?”老马的脸一下子沉了,低下头,声音沙哑:“小马……小马没了,前些天飞机炸的时候,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了……”我心里一疼,想起以前和老马、小马在茶馆里吃包子的日子,小马那么活泼,那么喜欢我的车,可现在……“老马叔,节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正要去西边,投奔打小鬼子的队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老马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真的?有队伍专打小鬼子?好!好!我跟你们去!我老马虽然老了,但我还能拉车,还能给他们送东西,只要能打小鬼子,我就算死了,也值了!”我们三个,我拉着破车,老马拉着更破的车,高妈提着布包,往西边走。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枪声越来越近,可我心里却越来越踏实。我祥子这辈子,没怕过啥,以前为了车,现在为了北平,为了老百姓,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得往前冲。
走了没多远,前面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背着枪,看见我们,喊:“站住!你们是干啥的?”我赶紧停下,“同志,我们是北平的老百姓,想去投奔你们,打小鬼子!”为首的那个人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我们的车,笑了,“好!欢迎!我们正缺人手呢!你们拉车跑得快,正好给我们送弹药!”我心里一热,赶紧点头,“行!只要能打小鬼子,啥活我都干!”
跟着他们往队伍里走,路上遇见不少和我们一样的老百姓,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还有的推着小车,都是去投奔队伍的。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着,北平不会完,因为有这么多不想当亡国奴的人,有这么多想保护北平的人。我祥子虽然只是个拉车的,但我也要为北平出一份力,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小鬼子赶出去,也要再拉上我自己的车,在北平的大街上,安安稳稳地跑。
到了队伍的驻地,是个破村子,里面挤满了人,有的在擦枪,有的在缝衣服,还有的在给伤员包扎。一个同志过来,给我们分配任务,“祥子,老马,你们俩拉车,负责把弹药送到前线去,高妈,你去帮忙做饭,照顾伤员。”我们赶紧答应,我拉着车,跟着其他送弹药的人往前线走,路上的炮弹时不时落在旁边,泥土溅了我一身,可我一点也不害怕,只想着快点把弹药送过去,让同志们多打几个小鬼子。
到了前线,枪声更响了,子弹“嗖嗖”地飞,我看见同志们趴在战壕里,对着敌人开枪,有的同志倒下了,马上有人顶上去。我把弹药卸下来,递给他们,一个同志接过弹药,拍了拍我的肩膀,“谢了,兄弟!”我笑了,“不客气,你们好好打,我再去拉!”我转身往回跑,拉着空车,跑得比平时拉活还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多跑一趟,多送点弹药,就能多打几个小鬼子,就能早点把他们赶出去。
跑了一趟又一趟,我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胳膊也酸了,可我一点也不累。老马也在旁边跑,他虽然老了,但拉车的劲一点没减,脸上全是汗,却笑着说:“祥子,你看,咱们这拉车的,也能打鬼子!”我点点头,“是啊,老马叔,咱们不仅能拉车,还能保家卫国!”高妈也过来了,给我们递水,“快喝点水,歇会儿,你们都跑了好几趟了!”我接过水,一口喝干,“不歇了,高妈,还有弹药要送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枪声渐渐小了,同志们从战壕里冲出来,喊着“胜利了!胜利了!”我和老马、高妈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欢呼,看着夕阳照在他们身上,心里比拉着新车还高兴。一个同志跑过来,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送弹药,我们赢不了这么快!”我挠挠头,“应该的,这是我们的北平,我们得保护它!”
晚上,我们在村子里休息,高妈做了粥,我们三个坐在地上,喝着粥,聊着天。“祥子,你说,等把小鬼子赶出去了,你想干啥?”高妈问我。我想了想,笑了,“我想再买一辆新车,最好是两辆,一辆自己拉,一辆给老马叔拉,咱们还在北平拉活,拉着客人,走在干净的大街上,再也不用怕飞机,再也不用怕炮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老马也笑了,“好!我等着那一天,到时候咱们还一起在茶馆吃包子,喝热茶!”
我看着天上的星星,虽然没有以前亮,但我知道,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总有一天,北平会变回以前的样子,大街上会重新热闹起来,我会有自己的新车,会有安稳的日子。我祥子这辈子,虽然苦,但我没服过输,现在,为了北平,为了老百姓,我更不会服输。不管以后有多难,不管小鬼子多凶,我都会拉着我的车,往前跑,一直跑,直到把他们赶出去,直到北平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