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汗，车铃铛在颠簸里叮铃乱响，可耳朵里却全是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和吆喝声。这不是我熟悉的北平城，灰蒙蒙的天像被人用墨汁泼过，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清的焦糊味，混着尘土往肺里钻。我明明记得昨天还在西直门外拉活，遇上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眯了眼再睁眼，周围的一切就全变了——街面上跑的不是洋车电车，倒有不少插着膏药旗的卡车呼啸而过，行人脸上都挂着我看不懂的慌张，连路边的铺子都关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在门板上贴着奇怪的符号。我正发懵呢，就有两个穿着黄皮子军装的人冲我嚷嚷，说我这“破车”挡了路，举着枪就追，我哪儿敢停，蹬着我的洋车就往胡同里钻，这才有了眼下这狼狈劲儿。
“吁——”我猛一拽车闸，洋车在石板路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堪堪停在一个拐角。我扶着车座大口喘气，后背的汗把短褂都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正想歇口气，就听见墙根底下传来一阵咳嗽，我探头一看，见是个穿灰布棉袍的老头，缩在墙根下，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布包，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大爷，您没事吧？”我忍不住问了句，在北平城拉活这些年，见着可怜人总忍不住搭把手。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上下打量我好几遍，才哑着嗓子问：“你是……拉洋车的？”“是啊，”我拍了拍车座，“刚从西边过来，这城里头怎么回事？怎么到处都是带枪的？”
老头听完，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我的胳膊就往胡同深处拽，“小声点！你这后生不要命了？这是日本人占了的北平城，说漏了嘴要掉脑袋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日本人？我听说过，报纸上老登他们的消息，可怎么就占了北平城？我记得前阵子还听茶坊里的人说，国军在卢沟桥跟他们开了仗，怎么才几天工夫……我正愣神，老头又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看你这样子，怕不是刚从城外逃进来的？现在城里乱得很，日本人到处抓壮丁，拉洋车的也得有‘良民证’，你这没证的，被他们撞见了准没好。”“良民证？”我摸了摸身上，除了揣着的几个铜子儿，啥证也没有，“那可咋办？我这车还在这儿呢，一家人还等着我拉活挣钱吃饭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哪有家啊，虎妞没了，小福子也没了，我就剩这辆洋车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
老头看我红了眼圈，眼神软了些，指了指怀里的布包，“我这儿有块干粮，你先垫垫肚子，跟我来，我带你去个能躲的地方。”我看着他怀里的布包，鼓鼓囊囊的，估摸着是窝窝头之类的，可眼下哪有心思吃，“大爷，不用，我不饿，您自己留着吧。”“让你拿着就拿着！”老头把布包往我手里一塞，“现在这年月，能活着就不容易，别跟我客气。”我攥着布包，只觉得沉甸甸的，这窝窝头在平时不算啥，可在这会儿，比金子还金贵。我推着洋车跟着老头往胡同里走，越往里走越窄，两边的墙皮都剥落了，地上堆着不少垃圾，还有些破碗碎碟，看着像是许久没人打理。
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老头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板，“三短一长，是我老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个脑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打补丁的短衫，手里还拿着根木棍，见是老头，才把门打开，“李大爷，您可回来了，刚才外面枪响，我们都担心坏了。”“没事没事，遇上点麻烦，带了个后生回来。”老头领着我进了院，小伙子赶紧把门闩插上，院子里堆着不少柴火，还有几口大水缸，角落里还晾着些野菜。院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有老有少，都围着一个火堆坐着，见我进来，都停下说话，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神里有好奇，也有戒备。
“这是祥子，拉洋车的，刚进城，还没摸清楚情况。”老李大爷把我往前推了推，又对我介绍，“这些都是街坊，跟我一样，家里房子被日本人占了，没地方去，就躲在这院子里。”我赶紧作揖，“各位街坊好，我叫祥子，给大家添麻烦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说：“不麻烦，都是苦命人，能凑在一块儿就是缘分。”旁边一个壮汉拍了拍我肩膀，“后生，别害怕，有我们在，日本人一时半会儿找不着这儿。”我心里暖了些，虽然这地方陌生又危险，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愿意收留我，总比一个人瞎闯强。
我把洋车停在墙角，靠着车坐下，老李大爷递给我一碗热水，“喝口暖暖身子。”我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喊叫，夹杂着枪托砸门的声音。院里的人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壮汉把我们往柴火堆后面拉，自己抄起木棍，眼睛死死盯着门板。老太太把一个小姑娘搂在怀里，捂住她的嘴，小姑娘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出声。我心里也直打鼓，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车座底下，那里藏着我平时攒的几块钱，是我打算开春换新车胎的，可这时候，钱又顶什么用呢？
“砰！砰！砰！”门板被砸得震天响，外面的喊叫越来越近，还有人在用生硬的中文喊：“开门！开门！查良民证！”老李大爷脸色发白，对壮汉摇了摇头，“别硬拼，他们人多枪多，拼不过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塞给我，“这是我儿子的良民证，他……他上个月被抓壮丁抓走了，你拿着，就说你是我远房侄子，刚从乡下过来。”我看着那本皱巴巴的小本子，上面贴着张黑白照片，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后生，眉眼倒有几分像我。“那您怎么办？”我急了，这要是被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一把老骨头了，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老李大爷把我往人群里推，“快，把你的短褂换换，穿上这件。”旁边的老太太赶紧递过来一件灰布褂子，我胡乱套上，心里又酸又胀，这年月，连活着都得骗人。
门板“哐当”一声被踹开了，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翻译官，穿着笔挺的西装，却一脸谄媚的笑。“都出来！都出来！排好队！”翻译官扯着嗓子喊，手里还拿着个本子，“把良民证都拿出来，挨个检查！”院里的人都低着头，慢慢走到院子中间排队，我夹在人群里，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良民证，手心全是汗。日本兵挨个检查，用生硬的中文问着什么，翻译官在旁边帮着吆喝。轮到我的时候，我把良民证递过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们的眼睛。一个日本兵接过本子，翻来覆去地看，又抬头打量我，嘴里“叽里呱啦”说了几句。翻译官赶紧凑过去，点头哈腰地说：“太君问你，家住哪里？干什么的？”
“家……家住城外李家村，”我照着老李大爷教的说，声音都在发抖，“来城里投奔我叔，想找点活干。”翻译官又跟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兵皱了皱眉，突然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得我耳朵嗡嗡响，脸上火辣辣地疼。“八嘎！”日本兵吼了一声，用枪指着我，“你的，不像农民！”我心里一慌，差点瘫在地上，赶紧说：“太君，我真是农民，就是……就是来城里拉洋车的，干力气活的。”翻译官在旁边打圆场：“太君，他可能是紧张了，您看他这手，全是茧子，确实是干力气活的。”说着，还偷偷给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把布满老茧的手伸出来，那是我拉了十几年洋车磨出来的，比什么证明都管用。日本兵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良民证，终于把本子扔还给我，“滚！”我赶紧捡起本子，退到一边，后背的汗已经把里衣都湿透了。
检查完所有人，日本兵又在院子里翻箱倒柜，把老李大爷怀里的布包抢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些破旧的衣服和几块干粮，为首的日本兵骂了句什么，把布包扔在地上，还用枪托狠狠砸了几下，才带着人扬长而去。门板还敞着，冷风灌进来，吹得火堆“噼啪”响。等他们走远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几个女人忍不住哭了起来。老李大爷蹲在地上，捡起被踩烂的干粮，心疼地吹着上面的土。我走过去，把刚才他塞给我的布包递给他，“大爷，您的干粮，我没动。”老李大爷看了看我，眼圈红了，“好孩子，现在这年月，能活着就好，干粮……咱们再想办法。”
壮汉走过来，把门板重新关上，叹了口气，“这群畜生，天天来搜查，粮食都被他们抢光了，再这样下去，咱们都得饿死。”“可不是嘛，”老太太抹着眼泪，“我那小孙子，都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就靠挖点野菜充饥。”我看着他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话来。我想起以前在北平城，虽然日子苦，可只要肯卖力拉活，总能挣口饭吃，哪见过这样的光景？连吃口饱饭都成了奢望。我摸了摸怀里的几块铜子儿，这在平时能买两个白面馒头，可现在，铺子里都没东西卖，钱跟废纸一样。
“对了，”我突然想起什么，“我车上还有半袋玉米面，是前几天刚买的，本来想今天拉完活回家做窝头，现在……”我话没说完，老李大爷眼睛一亮，“真的？你还有玉米面？”我点点头，赶紧跑到墙角，把洋车底下的布袋子拖出来，打开一看，玉米面虽然不多，但也够几个人吃两顿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太太激动得直抹眼泪，“这下孩子们有吃的了。”壮汉赶紧找来一口小锅，在火堆上架起来，添了点水，把玉米面倒进去，用木棍搅成糊糊。不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了香味，虽然只是简单的玉米糊糊，可在这会儿，却比山珍海味还诱人。
大家围着锅，你一勺我一勺地分着吃，连最小的孩子都吃得津津有味，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捧着热乎乎的玉米糊糊，小口喝着，暖流从胃里一直淌到心里。老李大爷拍着我的肩膀，“祥子，你真是个好孩子，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要饿多久呢。”“大爷您别这么说，”我挠了挠头，“都是应该的，出门在外，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其实我心里清楚，这点玉米面不算什么，可在这乱世里，一点善意就能让人觉得暖和。
正吃着，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这次的敲门声很轻，还有人低声喊：“李大爷，是我，老王。”老李大爷跟壮汉对视一眼，壮汉握紧了木棍，老李大爷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见是个戴帽子的中年人，才把门打开。中年人闪身进来，反手把门关上，脸色慌张，“不好了，李大爷，日本人要抓一批民夫去修炮楼，挨家挨户地搜呢，说要是找不到人，就烧房子！”院里的人一听，都慌了神，“那可咋办？被抓去修炮楼，就没活路了！”“是啊，我听说前阵子被抓去的，就没一个回来的，不是累死就是被打死了。”
老李大爷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不能坐以待毙，咱们得躲出去。”“躲哪儿去？”有人问，“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根本没地方躲。”“我知道一个地方，”中年人压低声音，“城西有个废弃的窑厂，平时没人去，咱们可以先去那儿躲躲。”“窑厂？离这儿可不近，路上要是遇上日本人咋办？”“只能赌一把了，”老李大爷站起身，“总比在这儿等死强。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走，趁着天黑。”大家赶紧行动起来，老太太把孩子背在背上，壮汉把剩下的玉米面装起来，我也把洋车收拾好，心里却在打鼓，这黑灯瞎火的，拉着洋车怎么走？可看着他们坚定的眼神，我又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候，我这洋车说不定还能帮上忙，能拉着老人孩子走快点。
等大家都收拾妥当，老李大爷打开院门，探头看了看外面，见没人，才一招手，“走！快！”我们一行人悄声无息地出了胡同，沿着墙根往西边走。夜色越来越浓，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让人心里发毛。我拉着洋车，让老太太和孩子坐在上面，慢慢往前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走了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快躲起来！”老李大爷低喊一声，带着我们钻进旁边的一个破院子。
我们刚躲好，就见几个日本兵举着手电筒走了过来，嘴里还哼着奇怪的调子。我屏住呼吸，紧紧攥着车把，心“怦怦”直跳，生怕被他们发现。洋车里的孩子吓得快要哭出来，老太太赶紧捂住他的嘴，孩子的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无声地掉在衣襟上。日本兵在院子门口晃了晃，手电筒的光扫过我们藏身的柴火堆，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幸好他们没进来，骂骂咧咧地走了。等他们走远了，大家才松了口气，老李大爷擦了擦额头的汗，“好险，再往前走一段就到窑厂了，大家加把劲。”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远处的窑厂，黑乎乎的像个怪兽趴在地上，周围都是废弃的砖窑和土堆。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壮汉先去探了探路，回来对我们说：“里面没人，挺安全的，还有几间破屋能遮风。”大家这才放下心来，纷纷找地方休息。我把洋车停在一间破屋里，帮着老太太把孩子抱下来，看着他们蜷缩在墙角，互相取暖，心里五味杂陈。老李大爷走过来，递给我一块干硬的窝头，“吃点吧，今天多亏了你这洋车，不然我们走不了这么快。”我接过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旁边的小男孩，“孩子，你吃。”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看他奶奶，老太太点了点头，他才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我坐在洋车旁边，啃着窝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这窑厂虽然破，可至少暂时安全了，可明天呢？后天呢？我们能一直躲在这里吗？我想起我的洋车，想起以前在北平城拉活的日子，虽然苦，可心里有奔头，总想着攒钱买辆新车，娶个好媳妇，过安稳日子。可现在，连活着都这么难，那些念想就像肥皂泡一样，一戳就破了。正想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咳嗽声，我探头一看，见老李大爷蹲在窑厂门口，望着城里的方向，背影佝偻，像棵被狂风摧残过的老树。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大爷，您在想什么？”老李大爷叹了口气，“想我儿子，他要是还在，也该跟你一样大了，本来在北平上大学，日本人来了，他说要去当兵打鬼子，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指了指怀里的布包，“这是他留下的书，我一直带着，总想着他能回来看看。”我看着那布包，突然明白了，他抱着的不是书，是念想，是在这乱世里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希望。
“大爷，您别担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笨笨地说，“您儿子是好样的，等把鬼子打跑了，他肯定能回来。”老李大爷看着我，突然笑了，眼里却闪着光，“对，打跑鬼子，等打跑了鬼子，北平就又是咱们的北平了，到时候，你还拉你的洋车，我还开我的小铺子，孩子们也能上学堂了。”我也跟着笑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天要等多久，可听着这话，心里突然有了点劲。我摸了摸我的洋车，车把被我磨得光滑，车座虽然旧了，可坐着踏实。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只要我还能动，还能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