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烟锅里的碎末早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可还是忍不住往唇边送。胡同口的槐树叶落得比民国二十六年那会儿密多了,黄得像浸了油,一踩就簌簌往下掉渣,混着远处飘来的硝烟味,呛得人嗓子眼发紧。这不是我拉了半辈子洋车的北平城了,砖墙上刷着歪歪扭扭的“共存共荣”,穿黄皮的兵痞子挎着步枪在街面晃,马靴碾过积水洼的声音比当年侦缉队的皮鞋声更疹人。我摸了摸后腰那道旧伤,是前儿个为了抢个拉活的机会,被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官”指使着的兵用枪托砸的,现在还肿着,可比起饿肚子,这点疼算个屁。正盯着对面包子铺蒸腾的热气咽口水,肩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力道不轻,我踉跄两步差点栽进路边的污水沟,刚想骂娘,抬头就看见个穿灰布褂子的年轻人,手里攥着份卷起来的报纸,脸白得像刚从坟里爬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说得结结巴巴,眼睛却直勾勾往我身后瞟。我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三个黄皮兵正勾肩搭背地朝这边走,嘴里哼着听不懂的调子,其中一个腰间还挂着把带血的刺刀,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睁不开眼。年轻人的手开始抖,报纸边角都被捏烂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不对劲,要么是藏了啥不该藏的,要么就是得罪了那帮畜生。“往这边走。”我扯了他一把,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拽着他拐进旁边的窄胡同,这胡同我熟,前清那会儿就是拉包月的车夫们躲雨歇脚的地方,七拐八绕跟个迷宫似的,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不常来也得晕头转向。果然,身后很快传来粗野的吆喝声,夹杂着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噔噔声,越来越近。年轻人腿肚子都软了,差点绊倒在一个烂陶罐上,“叔……叔您放我走吧,我……”“闭嘴!”我压低声音吼了句,把他往墙根一推,自己贴着墙根听动静,这耳朵是拉车练出来的,能听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大概在胡同口望风。我摸了摸怀里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昨儿个在垃圾堆里捡的半截铁轨,被我磨得尖尖的,本来是想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撬开哪家铺子后窗偷点吃的,现在倒派上用场了。脚步声到了拐角,我深吸一口气,等那顶黄帽子刚探出来,猛地把铁轨捅了过去,没敢往要害扎,就朝着他的大腿根子来了一下,那兵嗷地叫了一声,手里的枪“哐当”掉在地上,另一个兵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举枪要打,我拽着年轻人就跑,专挑那些只能容一个人过的夹道钻,身后枪声砰砰响,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砖墙上溅起一串尘土。跑了约莫有两三条街,直到听见黄皮兵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才扶着墙直喘气,肺像个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响,年轻人瘫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两个干硬的窝头,还有一小包咸菜。“叔……您吃。”他把窝头往我面前递,手还在抖,我这才看清他脸,眉清目秀的,不像干力气活的,倒像是个学生。“你是干啥的?”我拿起一个窝头,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年轻人赶紧从怀里摸出个瘪了的水壶递给我,“我……我是师大的学生,叫周明,刚才那报纸上……有我们组织印发的传单。”我喝了口水,把窝头咽下去,这才咂摸过味儿来,传单?这年头敢印那玩意儿,跟提着脑袋走路没啥区别。“你们学生不好好念书,捣鼓这些干啥?”我皱着眉问,不是我不明白事理,是见得太多了,前几年也有学生举着旗子上街,喊着要抗日要救国,结果呢?被警棍打,被水龙浇,还有的被直接拖进局子里,再出来时人都傻了。周明的脸一下子红了,脖子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叔您这话不对!日本人占了咱的城,杀了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不站出来,难道等他们把咱都变成亡国奴?”这话戳得我心口一疼,是啊,亡国奴,这三个字像根针似的扎在我心里。我想起小福子,想起二强子,想起那些死在乱枪底下的街坊邻居,他们到死都没明白,为啥好端端的日子过着过着,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我把剩下的半个窝头塞给他,“拿着,吃饱了才有力气喊口号。”他愣了一下,接过去却没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叔,您也恨日本人吧?”我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后腰的伤,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像个提醒,提醒我现在不是民国二十六年了,不是丢了车还能再拉包月的年月了,现在丢的是命,是整个北平城的命。胡同外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女人的哭喊声,周明的脸又白了,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我送你出去,往南走,那边有个教会医院,门口有洋鬼子站岗,那些黄皮兵不敢太放肆。”他点点头,把报纸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又从口袋里摸出个铜板递给我,“叔,这点钱您拿着。”我瞅了瞅那铜板,边缘都磨平了,上面的袁世凯头像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子,搁在平时,这能买两个烧饼,可现在我却推了回去,“留着吧,说不定啥时候能换条命。”他还想说啥,我已经拽着他往胡同深处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不少,因为我听见,远处传来了更密集的枪声,像过年时放的鞭炮,可这鞭炮声里,裹着的是咱北平人的血和骨头。走到胡同口,我让他贴着墙根快走,自己则蹲在一个破筐子后面望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松了口气。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就看见那三个黄皮兵又出现在街对面,正跟一个卖烟卷的老头比划着什么,其中一个突然指向我这边,我心里一紧,刚想躲,就听见那老头喊了句“太君这边请”,然后领着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我这才发现,老头的手也在抖,可脸上却堆着笑,比哭还难看。我慢慢站起身,望着灰蒙蒙的天,肚子又开始叫了,可心里那点饿,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沉甸甸的。我摸了摸怀里的半截铁轨,决定今晚不偷东西了,去找找周明说的那些学生,说不定,他们真能闹出点动静来,就算不能,多几个人一起扛着,总比一个人在这狼烟里瞎撞强。毕竟,这北平城,是咱的根,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有人撑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