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全是汗,洋车的铁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可这声音撞在胡同两侧灰扑扑的墙面上,竟像被什么东西吞了似的,闷得让人心里发堵。我明明记得刚才还在西直门外拉着个穿绸子衫的先生,怎么眼跟前儿的街景就变了样?原先那些扎着白毛巾扛着锄头的乡下汉不见了,换成了些穿灰布军装的兵,背着比他们人还高的枪,枪托子在青石板路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响。我下意识摸了摸后腰,那半块昨天没吃完的杂合面窝头还在,可车座子上的棉垫却不知什么时候磨出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这不是我的车!我那辆新车,漆皮亮得能照见人影的新车,怎么变成了这副破烂模样?
“喂,拉车的!”一个粗嗓子在身后炸响,我猛一回头,看见个戴圆顶帽的家伙,手里攥着根文明棍,正用鞋尖踢我车轱辘,“去南锣鼓巷,多少钱?”我张了张嘴,想说往常这个距离得要四个铜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您给……给六个子儿吧,这路不好走。”话刚说完我就愣了,这不是我的嗓门,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再低头看自己的手,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这不是我的手!我祥子的手虽说也干活,可绝没糙成这样。那圆顶帽撇撇嘴,骂了句“穷疯了”,却还是抬腿上了车,我只好咬着牙往前拉,车轮碾过地上的碎石子,震得我胳膊发麻,心里头更麻,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刚拐过街角,就听见一阵哭喊,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正把一个卖糖人的老汉往卡车里推,老汉怀里的糖人摔在地上,孙悟空的脑袋碎成了好几瓣。我下意识想躲,可车座子上的圆顶帽却用文明棍戳我后背:“快点!耽误了老子的事,有你好果子吃!”我脚底下没停,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些日本人胳膊上的太阳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这不是民国初年的光景!我记得城里虽也乱,可绝没有这些东洋鬼子横行霸道。正愣神的功夫,迎面撞上个穿学生装的姑娘,她怀里的传单撒了一地,上面印着“还我河山”四个红通通的大字。姑娘慌忙去捡,我也赶紧勒住车闸,圆顶帽在后面骂骂咧咧,可我瞅见那姑娘眼里的光,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突然想起多年前在车厂见过的小福子,也是这么个不服输的眼神。
“对不住,对不住!”我帮着捡起几张传单,姑娘抬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祥子?你怎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她认识我?可我从没见过她。没等我问,她突然压低声音:“别拉这车了,日本人在查可疑人物,你的车登记过吗?”我这才注意到车帮上没有牌照,只有一道新鲜的刀痕,像是刚被人砍过。圆顶帽不耐烦地嚷嚷:“磨蹭什么!再不走我掀了你的车!”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塞给我一张传单,转身跑进了胡同。我捏着那张纸,油墨的味道呛得我鼻子发酸,突然想起虎妞死的那天,也是这么个灰蒙蒙的天,风里飘着纸钱的味儿。
拉着圆顶帽进了南锣鼓巷,这里倒比外面清静些,只是家家户户都关着门,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蒙着层灰,像哭红的眼睛。快到目的地时,圆顶帽突然说:“停,就这儿。”他扔给我六个铜板,却故意扔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看见他偷偷往墙根的砖缝里塞了个小纸团。等他走远了,我鬼使神差地扒开那块砖,里面竟藏着个小玻璃瓶,装着半瓶黄色的液体,刺鼻的味道让我想起当初在车厂见过的洋火油。这时候墙头上突然跳下个人,吓了我一跳,正是刚才那个学生装姑娘,她手里攥着把剪刀,低声说:“那是给鬼子的炸药,你别碰!”我这才明白过来,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可看着姑娘坚定的眼神,不知怎么就把玻璃瓶塞进了怀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烙铁。
“跟我来!”姑娘拉着我拐进个窄胡同,尽头是间破庙,里面堆着些柴火,几个年轻人正围着张地图小声议论,见我进来,都停了嘴。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站起来:“你就是祥子?玉兰说你可靠。”我这才知道姑娘叫玉兰,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我们要炸鬼子的粮库,缺个熟悉路况的人拉车接应,你敢不敢?”我看着他们手里的土造手榴弹,想起刚才那个卖糖人的老汉,想起虎妞临死前的眼神,突然觉得怀里的洋火油不那么烫了。我拍了拍胸脯,粗着嗓子说:“我祥子别的没有,这两条腿还能跑,这双手还能拉车!”
天黑透了的时候,我把洋车改了改,卸了车棚,在车座底下藏了把斧头。玉兰他们换上了伪军的衣服,混在巡逻队后面,我拉着空车跟在后面,听见鬼子的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像敲在我心尖子上。快到粮库时,突然有个鬼子拦住我,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什么的干活?”我低着头说:“拉脚的,给太君送菜的。”他伸手要掀车帘,我心里一横,正想摸斧头,玉兰突然走过来,用日语跟他说了句什么,鬼子咧嘴笑了,挥手让我们过去。我这才发现玉兰的日语说得溜极了,心里头又多了几分佩服。
粮库的铁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几个鬼子正围着桌子喝酒。玉兰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悄悄把车停在墙角,从车座底下摸出斧头。戴眼镜的小伙子吹了声口哨,埋伏在周围的人一下子涌了出来,土造手榴弹扔进去,轰隆几声,火光冲天。鬼子的惨叫声、枪声混在一起,我拉着车冲过去,玉兰他们拽着几个受伤的同伴跳上车,我甩开膀子往胡同口跑,车轱辘碾过鬼子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响声。突然听见身后有枪响,子弹擦着我耳朵飞过去,打在墙上溅起一串火星。玉兰在后面喊:“祥子,快!”我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感觉脚下的路像在往后退,耳边的风声里,竟好像听见了多年前自己买第一辆车时的笑声,清亮得像铃铛。
跑到安全地带,玉兰他们跳下车,给了我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我捏着热乎乎的馒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圆顶帽,才反应过来他准是个汉奸。玉兰说:“祥子,你要是想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干吧。”我看着远处粮库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心里头那团乱麻好像突然被烧断了。我摸了摸怀里的玻璃瓶,虽然空了,可那股劲儿还在。我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成,以后我祥子,不光拉车,还拉着这世道往前走!”说着我跳上洋车,叮铃铃的铃铛声在夜里传开,比任何时候都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