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岳几乎是拖着身子挪回村子的。柴刀早已还鞘,但那挥刀噼砍时反震回来的麻木感,还残留在虎口。怪物粘稠黑血的腥臭,混合着林间腐烂泥土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他的鼻腔深处,甚至盖过了怀中那片冰冷鳞甲散发的淡淡腥咸。他的衣衫被灌木撕扯出几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带着擦伤和淤青,但更深的疲惫来自精神——那双死鱼眼般的浑浊与疯狂,以及黑水潭边死寂的压迫感,如同梦魔般萦绕不去。
村口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原本只是撒着赤菽灰的界限,此刻被加固了——村民们用削尖的木桩和带着荆棘的藤蔓,粗糙地围起了一道矮矮的栅栏。几个负责警戒的族人手持猎叉和柴刀,神色紧张地来回踱步,看到赤岳的身影,先是一喜,随即被他狼狈的样子和凝重的表情骇住。
“岳娃子!你可回来了!”石柱第一个冲上来,看到他身上的痕迹,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碰到那东西了?”
赤岳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更多声音。他径直走向稷伯的小屋,村民们自发地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那里面有依赖,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将他视为唯一支柱的期盼。这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屋内,药味混着衰老的气息。稷伯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但嘴唇似乎不再那么干裂。阿桂婶正小心地用湿布给老人擦拭额头,看到赤岳进来,连忙站起身,担忧地看着他。
“阿桂婶,麻烦您照看一下稷伯。”赤岳的声音沙哑,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和恶心感。
他放下水瓢,从怀中取出那片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触手冰冷坚硬的暗绿色鳞甲,放在了屋内唯一的矮几上。鳞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油光,表面天然形成的纹路扭曲盘绕,看久了竟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石柱跟了进来,盯着那鳞甲,倒吸一口凉气。
“从那些怪物身上得来的。”赤岳言简意赅,“它们盘踞在黑水潭,不止一只。力量很大,速度很快,不怕寻常刀剑,只怕……烈阳草和赤菽粉这类东西,效果也有限。”
他的话让屋内的气氛更加凝固。阿桂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石柱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黑水潭……共工……”石柱喃喃道,眼神中充满了对古老传说的恐惧,“那些老话,难道是真的?”
“真的,而且更糟。”赤岳疲惫地坐在草垫上,揉了揉眉心,“归墟的力量污染了它们,它们现在是为归墟服务的爪牙。我担心,它们不只是盘踞在那里,可能会主动出来袭击村落,或者……污染水源。”
水源!石柱勐地反应过来:“我这就带人去加强水井的看守!再把上游溪水引流的地方用砂石暂时堵上!”
赤岳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当务之急。石柱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赤岳、昏迷的稷伯和忧心忡忡的阿桂婶。赤岳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鳞甲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表面。
就在接触的刹那,异变再生!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磅礴、厚重、充满了悲悯与焦灼的意志,如同无声的惊雷,猛地透过鳞甲,或者说,是透过鳞甲所代表的、与归墟和共工遗泽相关的“联系”,轰入了赤岳的识海!
他眼前的一切景象瞬间模糊、扭曲,小屋、稷伯、阿桂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色彩混沌的昏暗天地。这里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只有无数条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通道纵横交错,如同巨树的根系,又如同命运的纺线,无数浑浑噩噩的光影——灵魂——在其中缓慢流淌,向着一个既定的、充满安宁气息的终点汇聚。
这里是……幽冥?轮回的通道?
然而,在这片本应秩序井然的天地间,此刻却充满了混乱与破败的景象。许多通道出现了可怕的断裂和扭曲,如同被无形巨力撕裂的布帛。混沌的、带着归墟特有死寂气息的灰暗风暴,在一些断裂处肆虐,将那些本该有序流动的灵魂光影吹得七零八落,甚至直接卷入风暴中心,消失不见。更多的灵魂则是在扭曲的通道中迷失了方向,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发出无声的哀嚎。
赤岳“看”到,在无数断裂通道的中央,是一片广袤无垠、散发着厚重、温暖、承载万物气息的黄色光芒的大地虚影。那虚影之上,隐约可见一个端庄、慈祥而又带着无尽威严与忧虑的女性身影。她伸展双臂,试图稳住那些断裂的通道,修补着破损的秩序,黄色的光芒不断从她身上涌出,如同母亲的怀抱,努力安抚着那些惊恐迷失的灵魂,抵挡着灰暗风暴的侵蚀。
后土!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只!执掌幽冥、大地、轮回之神!
但此刻,这位以慈悲和稳固着称的大神,她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沉重与疲惫。那黄色的、代表大地生机的光芒,在无处不在的灰暗死寂风暴的冲击下,不断明灭闪烁,显得岌岌可危。
紧接着,一股清晰无比的意念,带着沉甸甸的忧虑与迫切的警示,直接烙印在赤岳的心神之中:
“归墟失序,阴阳逆乱。鬼门崩裂,非止一处。轮回根基受损,万灵归途受阻……吾竭力维持,然侵蚀之力,源自法则之缺,非蛮力可补……人间守护者……示警……昆仑……需寻‘息壤’之力,或可暂固轮回,延缓崩塌……”
这意念如同洪钟大吕,震得赤岳神魂摇曳。他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赤谷村的亡魂显现,阴阳界限松动,并非孤立事件,而是整个幽冥轮回体系出现危机的局部体现!后土娘娘正在幽冥苦撑,但归墟的侵蚀是针对世界法则本源的破坏,连她也感到力不从心!
而她传递出的信息中,包含了两个关键点:示警昆仑,以及寻找“息壤”!
息壤!传说中能自行生长、永不耗减的神土,女娲曾用以补天,禹王曾用以治水,拥有无穷生机与稳固之能!若能找到它,或许真的能暂时加固轮回,为应对归墟危机争取时间!
这股庞大的意念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赤岳勐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坐在小屋内,手指还按在那片冰冷的鳞甲上,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岳娃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阿桂婶担忧地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赤岳摆了摆手,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后土娘娘的忧虑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心头。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千倍万倍!这不仅仅是赤谷村的存亡,而是关乎所有生灵死后的归宿,关乎整个天地循环能否持续!
他必须立刻行动!
“阿桂婶,我没事。”他强行镇定下来,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石柱哥回来,告诉他,村里的一切防务由他暂时负责。我要立刻再尝试一次‘地脉传讯’!这次,必须把消息传出去!”
这一次,他要传达的,不仅仅是赤谷的危机,更是后土娘娘来自幽冥的警示与求援!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稷伯,心中默念:“稷伯,您要坚持住。希望,或许还在。”
他拿起那片鳞甲,紧紧攥在手中。这不仅是怪物存在的证据,此刻更成了他与那场席卷三界的巨大危机之间,一个冰冷而沉重的连接点。
屋外,天色愈发阴沉,仿佛连天空,也感受到了那来自大地深处与幽冥之下的沉重忧虑。赤岳推开屋门,迎着渐起的山风,目光投向了村口那株依旧顽挺立、却已然光华不再的赤菽图腾。
这一次传讯,不容有失。哪怕拼上性命,他也要将这关乎轮回存亡的警示,送上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