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拿去。”
他将战报递给参谋,声音恢复了冰冷,却透着一丝疲惫,
“重新制作,即刻呈送冈村司令官。”
“哈依!”
参谋如蒙大赦,双手接过战报,快步退出。
安达二十三独自站在巨大的华北地图前,目光阴沉地落在晋西北那片连绵的山丘上。
小王庄……
那里燃烧的火焰和腾起的黑烟,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无数帝国战机残骸组成的耻辱柱。
而他亲手修改的那份战报,不过是试图掩盖这耻辱的一层薄纱。
他知道,这层纱,根本骗不了那位精明冷酷的司令官太久。
下一次的风暴,只会更加猛烈。
而代价,或许将是整个华北方面军航空兵力的彻底枯竭。
司令部深处,冈村宁次的办公室。
冈村大将看完了安达二十三呈送的战报,面无表情地将纸张轻轻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安达君,你认为,我们还有能力,组织起第二次这样的打击吗?”
安达二十三猛地低头,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军装。
“安达君,这是否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晋北的天空,只能任由八路的木头架子肆虐?”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王庄。
独立师第一纵队兵工厂。
硝烟还没散尽,空气里一股子焦糊味。
露天的房子塌了不少,碎砖烂瓦,烧黑的房梁,看着就揪心。
好在真正的宝贝——
山洞里的生产车间,屁事没有。
鬼子炸弹扔得再凶,里头机床照转,锤子照响,没停过一秒。
江岳挽着袖子,正带人清理一片废墟。
眼前是个大坑,碎土坯烂家具埋了半截。
他瞅着这坑,心里不是滋味。
这地方他住过不短日子,现在啥都没了。
“狗日的小鬼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弯腰撅起一块半截磨盘,使劲扔到一边。
要不是提前把老乡们都撵进了山沟洞里,这损失,他想都不敢想。
正忙活着,魏和尚攥着张电报纸,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喘着粗气。
“大队长!张团长电报!”
江岳直起身,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字不多,一眼就能扫完:
【灵阳西窜之吉野大队,已被我部全歼于黑山峪。晋绥军楚云飞部在场观摩,全程无言,面色沉重。】
江岳看着,嘴角慢慢咧开,扯出个冷飕飕的笑。
楚云飞?
面色沉重?
观摩?
好得很哪!
他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半截铅笔头,舌尖舔了下笔尖,就在那电报纸背面唰唰写了几笔。写完,递给和尚。
“拿去,交给外宣科的同志。就按这个意思,让他们给老子往外传,传得越远越好,添点油加点醋,怎么热闹怎么来!”
和尚接过来一看,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电文被江岳改成了:
【捷报!我独立团一部于黑山峪全歼北逃日寇吉野大队。战斗期间,正值友军晋绥军新七旅楚云飞旅长(现处休假期)临阵观摩。楚旅长观我将士英勇,感佩之余,参与指挥协调,展现两军携手抗敌之赤诚!】
和尚抬头瞅瞅江岳,又低头看看那纸,黑脸上挤出个心领神会的坏笑,牙花子都龇了出来。
“嘿嘿……大队长,你这……楚云飞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他心里门儿清,这话只要传出去,尤其是传到二战区阎老西和重庆那帮人耳朵里,楚云飞这“通共”、“资敌”的帽子,就算没扣实,也够他喝一壶的。
这哪是帮忙,这是把他架火上烤啊!
江岳没笑,只是眯着眼,望着南边,那是二战区和重庆的方向。
“洗不清?老子就没想让他洗清。”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狠劲。
“让他把这个假,继续‘休’下去!”
“是!”
和尚把那纸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转身一溜烟跑了,那架势,比打了胜仗还来劲。
江岳转回身,继续弯腰清理那片废墟。
焦糊味呛人,但他心里,却透亮了不少。
天上的鬼子飞机暂时瘸了,地上的鬼子大队被剁了,现在,该给某些自己人,好好上上眼药了。
这晋西北的天,从来就不只是枪炮说了算。
后山的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硝烟味,和山洞里逸出的机油味混在一块儿。
江岳踩着碎石瓦砾,深一脚浅浅地转到张文书这边。
外面空地上支着的伪装网大多完好,底下堆着的半成品和废料也没挨着炸,算是万幸。
就是那条简陋的跑道,远远就能看见几十个黑乎乎的弹坑,像张麻子脸,看着就硌应。
几个战士正领着老乡们填土夯实地基,忙得热火朝天。
张文书蹲在山洞口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攥着个搪瓷缸子,里头的水早就凉透了,也没见他喝一口。
他盯着远处修补跑道的人群,眉头拧得死紧,脸上褶子都快能夹死苍蝇。
“娘的,”
他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就骂,
“光挨揍,不还手,这他娘的憋屈到姥姥家了!咱啥时候能撵上去,照着狗日的飞机也狠狠踹几脚?”
江岳走过去,挨着他蹲下。
“文书,话不能这么说。”
他望着渐渐被填平的弹坑,
“你看看,以前鬼子飞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跟逛他家后院似的。
现在呢?想来,得掂量掂量,得付出血的代价!
咱们已经从他碗里,硬生生抢下一块天来了!”
他用力拍了拍张文书的肩膀: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从木头架子到铁飞机,从挨打到能还手,路得一步一步趟,饭得一口一口吃。今天咱能逼得他不敢轻易来,明天,咱就能把他揍下去!”
张文书闷着头,把搪瓷缸子往地上一顿。
“理是这么个理……”
他声音闷闷的,
“可看着弟兄们拿命换时间,这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大队长,咱不能光指望捡洋落、修破烂!
毛熊那边,美国佬那边,他们肯定有多的发动机!
能不能想想辙,淘换点过来?哪怕就几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