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驾马车,被塞得几乎要爆裂开来——那是从钢铁巨鸟残骸上劈下的、最庞大的几块蒙皮与骨架,如同巨兽的骨骸。
粗砺的麻绳深深勒进木料,反复捆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妥了!清点完毕!”
魏和尚胸膛剧烈起伏,汗珠混着油污滚落,脸上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亢奋,
“连他娘一颗螺丝钉都没落下!文书这小子,这回可真是耗子掉进白米缸了!”
沉重的车队,碾碎了死寂的夜。
车轴吱嘎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冻硬的山路上,马蹄和驴蹄踏出沉闷如鼓的回音。
老乡们屏息驱车,战士们警惕地护卫着这支满载“战利品”的奇特队伍,缓缓沉入秃鹫岭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身后,只余下篝火的灰烬,像一只猩红的独眼凝视着狼藉的现场:
撞断的树木、燃油污染土壤的坑洞、满地散落的枝叶……那架曾不可一世的钢铁凶禽,彻底消失了,连一块能让鬼子辨认的像样残骸都未曾留下。
连那鬼子飞行员的飞行服,也被仔细剥下,做了标记。
江岳、柱子、魏和尚、段鹏几人,围坐在最后一点倔强的篝火旁。
冰冷的窝头就着火光艰难下咽。
疲惫如冰冷的海水席卷全身,但每个人的眼底,都跳跃着比火焰更炽烈、更危险的光芒。
魏和尚灌了口凉水,咧嘴,白牙在火光中一闪:
“大队长,这下文书可有得忙了!好家伙,那堆‘铁疙瘩’怕不得堆成座小山?够他拆上一年半载了吧?”
柱子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何止拆!文书说过,想造,先得会拆!拆透了,才懂怎么造!这铁鸟身上的道道,深着呢!光那些‘骨头’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就够他喝一壶!”
段鹏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摸到了冰冷的枪管:
“还有那三挺‘铁公鸡’和子弹!文书指定能琢磨出名堂!说不定……咱们自己造的枪,也能跟鬼子飞机上的掰掰手腕!”
江岳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窝头。
跳跃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目光幽深如古井:
“机枪、炸弹、骨架、发动机……这些都是‘教具’,是钥匙!”
他声音低沉而有力,
“文书能不能用这把钥匙,打开咱们自己的门,就看他了!”
话音未落,他语气陡然如淬火的匕首般锋利:
“但咱们的活儿——还没完!”
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刺骨的杀意,
“在秃鹫岭闹出这么大动静,打掉鬼子一只‘铁乌鸦’,筱冢那老鬼子和山本那条毒蛇,能咽下这口恶气?他们现在,肯定像被捅了窝的马蜂,正疯了似的到处找人来蜇!”
“段鹏!”
“到!”
段鹏瞬间挺直如标枪。
“回去后,文书的安全,交给你了,你给老子钉死了!防空!防特!防渗透!以他为中心,方圆五里,给我布下铁桶阵!明岗暗哨,密不透风!”
江岳的声音斩钉截铁,
“文书和他的‘教具’,少一根汗毛,老子活剐了你!”
“是!人在教具在!”
段鹏眼中寒芒一闪。
“和尚!”
“在!”
魏和尚蹭地弹起,脸上机油未干,眼神却已锐利如鹰隼。
江岳的目光,像冰锥般狠狠扎进和尚眼底:
“给你个‘露脸’的活儿!带一个排,给老子大摇大摆地——进平安县城!”
魏和尚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森然笑意:
“大队长,这可是美差!您是想让兄弟们进城舒坦两天?动静……要多大?”
“越大越好!”
江岳抓起一根焦黑的树枝,在冰冷的冻土上疾速划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鬼子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竹机关的狗鼻子,肯定伸进平安县城了!他们那些探子,正绞尽脑汁想弄明白,秃鹫岭那门炮为啥替楚云飞出头!咱们——就给他们‘送’个答案去!”
树枝重重戳在划出的“平安县城”四字旁,泥土飞溅:
“第一!在茶馆、酒肆、当铺这些人堆里,‘不小心’漏点风!就说……晋绥军新七旅楚云飞楚长官,前阵子替咱们挡过第九旅团!这次,是八路在还人情债!记住,要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从晋绥军那边漏出来的!”
柱子眼中精光爆射:
“嘿!绝了!楚云飞干那事板上钉钉!鬼子就算不全信,也得挠破头皮琢磨半天!”
江岳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第二!和尚,你亲自去!挑几个机灵的,换上便衣,给老子‘鬼鬼祟祟’地摸进城西——‘福记’当铺!当几件‘好东西’!”
魏和尚心领神会:
“啥‘好东西’?空弹壳?还是……”
“不!”
江岳眼中闪过狡黠如狐的光芒,
“两支‘晋造六五式’步枪!要那种磨得不像样的老家伙!”
“‘晋造六五式’?”
段鹏眉头一皱。
“对!”
江岳斩钉截铁,
“就是要让鬼子疑神疑鬼,琢磨不透咱们和楚云飞,到底在搞什么鬼!”
魏和尚一拍大腿:
“高!大队长!实在是高!这招真他娘的绝了!不过……”
他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局促,
“大队长,您真觉得……俺这粗胚子,能演好这出戏?”
“怎么不能?!”
江岳站起身,掸落身上的灰烬,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别忘了,你小子还当过几天‘王督查’呢。”
“唉呀大队长,快别提那‘王督查’了!”
魏和尚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要不是您当时在旁边兜着,俺早就露馅八百回了!打鬼子咱不怕死,可这演戏……想想腿肚子就转筋!”
江岳的目光越过篝火,投向更深的黑暗,仿佛在搜寻什么。
半晌,他眼中锐芒一闪:
“等等……我想到个人。或许……能成事。走!回小王庄!”
马蹄踏碎霜露,江岳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回小王庄时,东方天际已撕开一道鱼肚白。
他顾不上片刻喘息,直奔师部所在的院落。
师长刚在院中舒展筋骨,闻声抬头,只见江岳满身疲惫,双眼却亮得惊人。
“干得漂亮,江大队长!”
师长赞道。
“师长!”
江岳敬礼,声音沙哑却透着铁打的精气神,
“‘教具’全数运抵,文书那边……已经开始清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师长甩了甩胳膊,笑道:
“张文书怕是要乐疯了。”
“是,文书眼睛都直了。”
江岳也露出一丝笑意,随即神色一凛,
“不过,师长,秃鹫岭动静太大,鬼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筱冢义男和山本一木那条毒蛇,此刻必定像疯狗一样,在满世界嗅探,寻找报复的线索。”
“哦?”
师长神情也凝重起来,新收复的县城往往暗流汹涌,
“说说你的想法。”
江岳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酝酿的险棋和盘托出:
“我想在平安县城点一把‘虚火’,放点‘烟幕弹’。利用鬼子安插的眼线,把他们的视线搅浑,也顺便……敲打敲打城里那些蠢蠢欲动的牛鬼蛇神。关键一步,需要一个人……一个能骗过竹机关老狐狸的人……”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师长,后半句话悬在冰冷的晨雾里,如同即将点燃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