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无形的网,在走廊里弥漫开来。
顾明泽将白瓷缸放在床头柜上,望着病床上呼吸匀净的父亲,后颈渗出的汗珠正顺着衬衫褶皱往下滑。
“二哥,就按你说的办。”
他扯了扯被汗水浸得发紧的衣领,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
“接下来两天就辛苦你了。”
顾明洋正弯腰替父亲掖好被角,他直起身时腰板挺得笔直,掌心在裤缝上蹭了蹭:“跟我客气啥?明早我让通讯员把洗漱包送来,你白天还得去厂里上班,一会就回去早点休息。”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表盘上的划痕是去年演习时留下的。
“我先去打壶热水,你在这儿看着会儿。”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传来哗哗的水声,顾明泽慢慢坐下。
实木凳子上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西裤渗上来,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机械厂的图纸还摊在办公桌上,下周就得给苏联专家过目,可眼下父亲这状况,他实在没心思琢磨那些齿轮参数。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刚漫过窗台,病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顾晓霞扶着腰站在门口,蓝底碎花的连衣裙衬得脸色有些苍白。
郑林一手抱着两岁的小儿子,另一只手还得攥着挣扎着要跑的大儿子,额头上满是细汗。
“太姥爷!”
郑超挣脱开父亲的手,小脚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顾父在睡梦中被惊醒,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哟,是霞丫头来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顾母按住肩膀。
“躺着别动。”
顾母嗔怪着掖好被角,转身拉过顾晓霞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苹果。
“你怀着身子呢,医院这地方,以后别来了。”
郑林把两个儿子按在床边的板凳上,自己则拘谨地站在墙角:“爷爷看着精神头不错,我们就放心了。”
“要是需要人搭把手……”
“不用不用。”
顾父摆摆手,布满皱纹的手大宝头顶轻轻摩挲。
“我这老骨头硬朗着呢,不用多久就能出院。你们小两口好好上班,别耽误了工作。”
顾晓霞正在削苹果的手顿了顿,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她望着爷爷鬓角新添的白霜,想起小时候每次发烧,都是爷爷背着她走三里地去卫生院。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了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爷爷手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巷子里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时,林晚青正把最后一个铝制饭盒放进网兜。
顾景睿扒着门框,蓝布书包上的红星被手指蹭得发亮:“妈妈,我们真的能去看爷爷吗?”
“放学就带你们去。”
林晚青替他理了理歪掉的红领巾,又把林景轩的书包背带收紧些。
“到了医院要乖,不能吵着爷爷休息。”
林景轩使劲点头:“我们带糖给爷爷吃。”
“爷爷现在不能吃糖。”
林晚青蹲下身替他们系好鞋带,手指触到孩子温热的脚踝,心里那块因担忧而绷紧的地方稍稍松了些。
周六的阳光格外清亮,顾景晖走进病房时,顾景瑶正趴在床边给爷爷读画报。
这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发梢的红绸带随着念课文的节奏轻轻晃动。
“爷爷,二伯说您昨天喝了半碗粥?”
顾景晖把网兜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不锈钢桶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顾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妈熬的小米粥,香着呢。”
他转头看向窗外,嘴里念叨道:“小川他们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病房门就被推开了。
顾景川提着一网兜水果走进来,军绿色的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后面跟着他弟弟顾景山。
“爷爷。”
顾景山把手里的橘子往床头柜上一放,眼睛就瞟向了顾景瑶手里的画报。
“这是新到的《少年科学》?”
“先别闹。” 顾景川把他往后一拉,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
“我和景山商量了,我们上完课后晚上轮流过来。景晖哥你要是课程紧……”
“我没问题。”
顾景晖翻开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晚自习请假就行,教授那边我已经说过了。”
顾父看着三个半大的小子围在床边商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湿润。
活到他这把年纪了,儿孙们有出息又孝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走廊里的挂钟敲了七下时,顾明泽提着饭盒走进来。
他看见大儿子和两个侄子正凑在灯下研究课程表,景晖手里的钢笔在排班表上圈出几个日期,景山的铅笔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 “周三我值”。
“爹今天怎么样?”
他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
听到父亲的问话,顾景晖抬起头回答道:“刚才医生来过了,各项指标都正常,就是得静养。”
他把排班表推过去,问道:“爸你看这样安排行不行?”
顾明泽的手指在纸页上慢慢划过,目光落在上面安排好的接下来一周的守夜时间表。
“你们这都排好了,不给我表现的机会了?”
顾景山笑了笑说道:“小叔,这点事用不上你,有课的时候我们帮不上忙,守夜肯定没问题的。”
“小叔你就放心吧。”
见儿子侄子们已经把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守夜都给安排好了,顾明泽也没有去阻止他们的孝心。
一周而已,轮下来每人也就守两个晚上。
都是年轻小伙子,没问题。
过完这一周,再做新的安排就是了。
“就这样吧。”
他把纸页抚平,指腹蹭过纸边粗糙的毛边。
“你们课业紧,夜里要是实在困,就趴在床边眯会儿。”
顾景晖直起身:“爸你放心吧,我们误不了事。”
他把排班表折成小方块塞进兜里,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笔帽上的漆都磨掉了大半。
走廊里的夜风吹进来,带着消毒水的凉意,他紧了紧衬衫领口,转身往医生办公室走去。
隔壁床的卢大爷翻了个身,竹床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睁睁看着对面床的热闹,浑浊的眼睛里泛着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