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儿,他问:“你记不记得,那会儿我给你讲完,你也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问:“我给你讲啥故事?”
他说:“你说你小学三年级转学到银城,有一天放学,班里坐最后一排的一个留级生,和他的小兄弟,拦住你和你那个发小,要跟你比武,文比,你拳他掌,你被他打的很疼,但一直打到天黑也不认输,后来他说‘咱俩算是打个平手,行不行’。”
她笑,说:“确实有这回事,那时刚放映那个电影《神秘的大佛》,流行学武术,我刚好也跟电影里刘晓庆扮演的主角一样,梳齐耳短发,绑着一根发带,他不知从哪儿听来,非说我学过武术,要跟我比武。”
他说:“你那时为啥疼还不认输?”
她说:“我想我疼他也疼,只要我不认输一直跟他打,我就不输。”
他不说话,眼光深沉地望着她,她报以温柔的一笑。
过了会儿,她笑,说:“那我有没跟你说过,过了几天我被另外一个男生插上教室门堵在教室里打哭的事?”
他吃惊:“没说过?谁那么坏,还真打女孩儿呢?”
她说:“可能那个留级生到处去吹我有多厉害,他都打不过,他听了不服气,有一天放学,还是我跟我那发小值日,他突然进来,先把教室门插上,这已经吓到我们了,然后他说‘听说你很厉害,谁谁都打不过你,来,咱俩比试一下’,然后就很不讲武德地连环拳一直打我肚子,我又疼又怕,扯着嗓子大哭。办公室就在教室后面,语文老师还没走,听到声音,跑来敲门,我那发小赶紧开门报告情况,语文老师狠狠批评了他,威胁让他请家长,他家长好像很喜欢拿他练拳脚。那时候刚期中考试完,我得了全班第一,语文老师骂他‘你有本事像人家一样考试考第一’,反正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笑,问:“那这回你为啥哭?”
她想了想,说:“他插上了门,这有点可怕,又一直打我肚子,感觉是想打死我的节奏,而且我考了第一,有资本麻烦老师帮我摆平他,可能是因为这些?不过当时,大哭求援就是本能反应,我知道有几个老师就住在学校,听到哭声一定会过来查看。”
他问:“那你那会儿为啥没给我讲这个故事,现在才讲?”
她想了想,笑着说:“可能那会儿我觉得被人打,哭,很丢人!”
他问:“现在不觉得了吗?”
她笑:“也觉得,不过我好像啥都不怕被你知道了。后来老师不知道怎么想的,还安排我跟他同桌了一段时间,我俩互相都很客气,关系比其他的同桌男女生都和谐。我记得那时候全校举办风筝比赛,他自己做了个最简单的屁帘,飞的好高好远,得了第一名。”
他一副深思状,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喜欢找老师告状?”
她摇头:“没,我从来没告过状,这次也不算我告状吧?我只是放声大哭,可啥也没说。我不止在学校不告状,这些事回家也从不跟我爸我妈说。”说完,笑。
他也笑,说:“这不算告状,而且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哭,属于战略战术,红军还长征呢!那不叫逃跑,叫战略大转移。”
两人笑。
他说:“我小时候也从来不告状,都自己解决。除非挂彩回家,瞒不住,那也不准我爸我妈介入。”
她突然有点儿惊恐:“你说这些,不会是为自己以后打我埋伏笔吧?让我不得找外援?”
他哑然失笑:“宝贝,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打你呢!我从来不欺负女孩,好男不和女斗!”说完躲得远远的。
她也不恼,笑:“那我要想打你呢?”
他犹豫了一下,凑过来,笑着说:“老婆大人要打我,我肯定乖乖送上,不过你用啥打?用手吗?我怕你手会疼,不如等下回家,我找根棍子给你打。”
她“哈哈哈哈”大笑,笑完,说:“这么乖,我舍不得打,算了吧。”
窗外蓝天下光秃秃的土山连绵不尽,不解风情,车里却风光旖旎。
她问:“我睡午觉那会儿,你跟你老丈人说啥呢,一副相见恨晚的的架势?”
他看看她,说:“你爸一直在说你妈。说他现在才明白,只有你妈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适合他。”
她一声冷笑:“哼!他所谓的适合,不过是我妈一直在削足适履地适应他罢了,不过是我妈单方面的个人牺牲罢了。”
一阵沉默。
他问:“我以前听你说过很多关于你爸的事,你很少说你妈,你能跟我说说咱妈的事吗?”
她一脸懊悔,缓缓说:“我妈,一直活得很没有自我,或者说无私,大概她以为,爱最高级的表现形式就是自我牺牲吧!我妈在世的时候,我不太能意识到她的存在,直到她去世,我才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我妈才是那棵顶天立地支撑着我们那个家,荫蔽着家里每个人的一家之长,随着我妈的离世,我们那个家就不存在了,我爸成了丧家之犬,我成了流浪狗。你知道吗?这几年过年,我几乎都是在春子家过的。”
他抓紧她的手,握进自己两只瘦长的大手里。眼睛期待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述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解说电影似的,娓娓道来:“我姥爷是地主家的账房先生,解放时被划成富农。我妈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女孩儿,活下来的还有两个舅舅,都比我妈年长很多,大舅舅是教书先生,另外的舅舅,也不知是老几了,比我妈能大七八岁,后来是中学老师。我妈从小跟着我大舅舅读私塾,能识文断字。后来我大舅舅被国民党抓壮丁,逃跑时被当逃兵枪毙。我妈十六岁时,因为有文化,被动员参加革命工作,十七岁时在土改工作队,认识了作为工作组组长,从合肥派到芜湖指导工作的我爸,两人自由恋爱,土改结束,我爸调回上海,两年后他俩结婚,我妈调到上海工作,后来两人服从组织安排调到西安,支援大西北建设。然后我爸就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那时候组织上动员我妈划清界限,我妈坚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被发配到县里的家属院管家属,一管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年,我妈的照片年年都出现在总公司的光荣榜上。80年,我爸平反,恢复工作,不愿意在陕西待,正好他的一帮旧友都在这边,我妈就随着我爸调到了这儿。我爸恢复工作后一腔热血,想要把被剥夺的二十年追回来,却表现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我上中学的时候,家里气氛很压抑,我没出嫁的二姐和三姐轮流挨我爸打骂,最后像逃命似的自己稀里糊涂把自己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