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黎明,是被一种诡异的寂静撕开的。
没有震天的喊杀声,没有金戈交鸣的锐响,甚至连一丝风声都仿佛被这座巍峨的城池吞噬了。安定门那沉重的包铁门扇,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的,不是火光,而是南方天空那抹熟悉的、带着水汽的鱼肚白。
常遇春一马当先,踏入了这座他梦了千百回的城市。他的战马“追风”蹄铁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嗒、嗒”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清晰得令人心悸。他身后,是五千名精挑细选的明军锐士,他们屏息凝神,手中的刀枪在晨曦中泛着冷光,眼神却比刀锋更锐利。
这是一座空城,一座被恐惧掏空了灵魂的巨城。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门缝里偶尔闪过一丝窥探的目光,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尘土、腐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元廷的香料气息,那气息此刻闻起来,像是一具华美尸体上的最后一点余温。
“将军,元顺帝的銮驾……是半夜从健德门走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先锋蓝玉策马赶上,声音里压抑不住兴奋,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们的人搜了皇宫,连根龙须都没找到,只丢下了一堆穿不走的绫罗绸缎。”
常遇春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这座城市的轮廓。那些高耸的、带着异域风情的塔楼,那些宽阔得能容纳千军万马的广场,无一不在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是蒙古铁骑踏遍欧亚后建立的权力心脏。而现在,这颗心脏,在他面前停止了跳动。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封锁全城,不许任何一兵一卒擅闯民宅,不许任何人触碰城中一草一木。违令者,斩!”
“是!”蓝玉心头一凛,他知道,这位“常十万”将军的“斩”字,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从安定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到元顺帝仓皇北逃,再到整个大都城完全落入明军之手,常遇春只用了三天。这三天里,他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元廷的官僚体系像一栋被白蚁蛀空的巨厦,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
然而,当他终于站在大都的城头,俯瞰着这座棋盘般规整的城市时,他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狂喜,只有一种深沉得近乎压抑的凝重。城下的街道上,开始有零星的明军士兵在巡逻,他们的身影在空旷的城市里显得格外渺小。风从关外吹来,带着草原的苍凉,吹动他染血的战袍。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不是一座唾手可得的金山,而是一个巨大的、滚烫的山芋。攻城易,安城难。他常遇春能率领十万大军踏平千军万马,但能安抚这百万颗惊疑不定的人心吗?一座城市的真正征服,不是占领它的街道,而是赢得它的人心。这句话,是主公朱元璋在出征前,反复叮嘱他的。
“将军!大捷!大捷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常遇春的思绪。一名偏将满脸通红地冲上城楼,兴奋得几乎语无伦次,“我军……我军大获全胜!城中府库已经清点完毕,里面的金银,我的天,堆得像山一样!还有粮草,足够我大军吃上三年!元廷这帮孙子,真是给我们攒家当啊!”
那偏将的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狂热,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封妻荫子、荣华富贵的未来。在他和他身后那群将领看来,破城之后,烧杀抢掠,论功行赏,是天经地义,是战士们用命换来的奖赏。
常遇春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电,扫过那张兴奋的脸,又扫过他身后那一双双同样炙热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西伯利亚寒流般的冰冷。
“金银粮草,皆为陛下之物,一针一线,不得擅动。”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城中百姓,乃我大明的子民。从今日起,但凡有任何人敢欺凌百姓,劫掠民财,立斩不赦!我常遇春言出必行,你们,可以试试看。”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极轻,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那名偏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将军了。他常说,他的刀,只杀两种人:一种是敌人,一种是犯法的自己人。而且,后一种杀得更快,更绝。
那股刚刚升腾起来的邪火,被这盆冰水兜头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将领们躬身领命,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四天,常遇春做的不是庆祝胜利,而是三件在外人看来毫无“战功”可言,却比任何一场厮杀都更惊心动魄的事。
**第一,严明军纪。**
常遇春亲自脱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一身普通的布衣,只带了两名亲兵,走进了大都的街巷。他没有去金碧辉煌的皇宫,也没有去堆满金银的府库,而是走进了那些最普通、最破旧的居民区。
战乱后的城市,总有一些人会趁着混乱,暴露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果然,在南城的一条窄巷里,三个明军士兵正踹开一户人家的门,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和老人的哭喊。
“住手!”
常遇春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三个士兵浑身一震,回头看到一身布衣的常遇春,先是一愣,随即认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将……将军……”其中一个士兵哆哆嗦嗦地想解释什么。
常遇春没有给他机会。他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对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两名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刀光一闪,惨叫声戛然而止。三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青石板。
巷子里的哭喊声停了,那户人家惊恐地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他们以为,接下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会冲进来,对他们下毒手。
然而,常遇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鲜血,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对那户人家说:“开门吧,没事了。我们是明军,不是元兵。”
然后,他转身离开,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没有回头看那户人家是否开门,也没有理会街上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他只是继续往前走。
当天中午,三颗人头被高高地悬挂在了安定门的旗杆之上。鲜血顺着旗杆流淌下来,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这血腥的警告,比任何军令都更有效。整个大都城,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蠢蠢欲动的士兵,全都缩回了营房,连大气都不敢喘。
大都的百姓们,从最初的恐惧、躲藏,到后来悄悄打开门缝,看到了什么?他们看到的是那些纪律严明、对他们秋毫无犯的士兵。他们看到,士兵们宁愿啃着干硬的军粮,也不拿百姓一个馒头。他们甚至看到,那位传说中的、杀人如麻的常将军,亲自下马,将一个在街角被战马惊吓哭泣的孩子扶起,还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还带着体温的面饼,笨拙地递给他。
那孩子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常遇春那张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脸,此刻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拍了拍孩子的头,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
这一幕,被无数双眼睛看到,并在无数张嘴中流传开来。人们开始悄悄地议论,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好像……和元兵不太一样。
**第二,安抚民心。**
光有铁律还不够,人心是肉长的,需要温暖来焐热。
常遇春立刻下令,打开元朝的府库。那堆积如山的粮食,没有运往前线,也没有充作军粮,而是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城中各个角落,搭起了粥棚。
热气腾腾的米粥香气,第一次取代了血腥和腐朽的味道,飘荡在大都的上空。那些饿了好几天的贫苦百姓,起初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直到有明军士兵端着碗,满脸诚恳地送到他们面前,说:“老乡,吃吧,热乎的。我们将军说了,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有饭一起吃。”
第一个接过碗的人,手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碗粥,不仅温暖了他的胃,更温暖了他那颗冰冷绝望的心。很快,粥棚前排起了长队。人们喝着粥,脸上虽然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但眼中却多了一丝久违的生气。
紧接着,常遇春又让人贴出了安民告示。告示是用汉文和蒙古文两种文字写的,内容很简单:废除元朝的一切苛捐杂税,包括那臭名昭着的“包银制”;鼓励商贩开市,恢复生产;所有在前朝受迫害的汉人儒生、工匠,一律既往不咎,并可凭才干获得任用。
告示的末尾,赫然盖着“大将军常遇春”的朱红大印。那枚大印,鲜红如血,沉重如山。此刻,它比任何刀枪都更能安抚人心。它代表着一种承诺,一种秩序,一种全新的可能。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拄着拐杖,在告示前站了很久很久。他浑浊的老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他活了一辈子,从南宋到元朝,见过太多的苛政和兵祸,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看到这样一张告示。他颤巍巍地对着告示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三,恢复秩序。**
一座城市,不能只有温饱,还要有生机。
常遇春迅速组织人手,扑灭城中因战乱引发的零星火灾,清理街道上的瓦砾和垃圾,组织人力掩埋无人收敛的尸体。他还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亲自登门,拜访那些在元朝统治下备受欺压的汉人儒生和乡绅。
在一座简陋的宅院里,常遇春见到了前朝的翰林学士,宋濂的同窗,刘伯温的好友——赵孟頫的远房侄子,赵清。赵清因为不愿为元廷效力,一直闭门谢客,以书画自娱。
常遇春一身布衣,站在赵清的门前,恭敬地递上了名帖。赵清起初以为是哪个武夫来骚扰,本想不见,但看到名帖上“常遇春”三个字,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门。
“草民赵清,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赵清拱了拱手,神色淡然。
常遇春却对他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先生言重了。常遇春一介武夫,不懂治国安邦之道。今日冒昧登门,是为请教。”
赵清愣住了。他见过太多飞扬跋扈的武夫,却从未见过如此谦逊的将军。
常遇春诚恳地说道:“大都乃天下腹心,百姓百万,百废待兴。我常遇春只会打仗,不会治理。这座城市的安定,百姓的生计,还需仰赖各位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我代表大明,恳请先生出山,协助我等,共襄盛举。”
他的话,说得真挚,说得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只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求贤若渴。
赵清沉默了许久,看着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却又无比真诚的将军,他心中的那块坚冰,终于开始融化。他长叹一声,回了一礼:“将军仁义,草民……敢不从命。”
赵清的出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在他的带动下,一大批有才学、有声望的汉人人士,纷纷走出家门,愿意与明军合作,协助治理地方。
短短四天,大都这座经历了战火洗礼的城市,奇迹般地恢复了秩序。街道上,商铺重新开张,虽然顾客还不多,但那久违的叫卖声,已经让人感到了一丝生气。孩子们开始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百姓们的脸上,虽然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但眼中却多了一丝希望。他们开始相信,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或许真的能给他们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天。
七日,仅仅七日。
常遇春不仅用兵锋攻克了大都的城墙,更用仁政和铁律,征服了大都的人心。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了北方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元朝残余势力。那些王公贵族,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无不闻风丧胆。
他们不怕一个只会烧杀抢掠的征服者,因为那样的征服者,终将被人民的怒火所吞噬。但他们怕一个不仅能打胜仗,还能治理天下的常遇春。这样的对手,是真正的王者,他的力量,不仅来自于刀剑,更来自于人心。他们知道,一个赢得了民心的政权,远比一个靠武力维持的政权,要可怕百倍,坚固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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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大都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
常遇春独自一人,坐在原元朝中书省的衙署里。这里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明军的旗帜。他面前摊着一张大都的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各种记号。
他端起一碗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七日的忙碌,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也感到了一丝疲惫。但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他看着地图上这座被他“驯服”的城市,心中涌起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深的忧虑。
“人心……真的就这么容易收服吗?”他喃喃自语。
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始。元廷百年的统治,留下的不仅仅是苛政,还有根深蒂固的民族隔阂与文化冲突。那些表面顺从的蒙古贵族、色目商人,心中在想什么?那些被解放的汉人百姓,心中又真正在想什么?他今天做的这一切,是长久之计,还是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幻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兵的报告声:“将军,徐达大将军的急报!”
常遇春精神一振,立刻道:“进来!”
亲兵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快步走了进来。常遇春接过信,撕开火漆,展开信纸。信是徐达从山西前线发来的,上面汇报了战况,一切顺利。但在信的末尾,却用极小的字,写了一段看似不经意的话:
“……另,据俘获的元廷太尉言,顺帝北逃时,曾言‘大都虽失,然祖宗龙脉尚在,他日必凭此卷土重来’。不知其所指‘龙脉’为何物,颇为诡异,特此告知,望将军多加留意。”
“龙脉?”
常遇春的眉头,瞬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的目光从信纸上移开,落在了那张巨大的大都地图上。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城市的轮廓,划过那些宫殿、街道、河流。
元顺帝仓皇北逃,为何会留下这样一句充满玄机的话?所谓的“龙脉”,难道仅仅是指他们蒙古人的草原祖地?还是说……这座大都城里,还隐藏着他不知道的,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战局的秘密?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皇宫的西北角,那里,是元朝皇室进行萨满祭祀的“斡耳朵”神殿所在地,一个在明军入城后,被他下令封锁,还未曾仔细探查的地方。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常遇春的脊背升起。他忽然觉得,这座看似已经被他完全掌控的城市,深处,或许正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七日的仁政与铁律,究竟是征服的开始,还是另一个更大漩涡的序幕?
他站起身,披上外衣,大步走了出去。
“备马!去斡耳朵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