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行辕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林汝元伏案疾书,并非在批阅寻常公文,而是在绘制一张更为精细的“江南权力重构图”。
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府县关键职位、现任官员背景、可用之人、需清除之障碍,以及潜在的拉拢对象。
他知道,大刀阔斧的罢黜之后,更需精耕细作的填充与稳固。
苏州府
孙铭接任苏州知府的告身刚一下达,便知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陈祖绶虽去,其党羽如蛛网般遍布府衙内外。
交接之日,府衙六房书吏、三班衙役,表面上恭谨异常,眼底却藏着审视与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孙铭不动声色。他上任第一把火,并未烧向陈祖绶的旧人,而是从一桩积压已久的民间田产纠纷入手。
此案涉及本地一沈姓士绅强占邻人桑园,证据原本对沈姓士绅不利,却被前府衙刑名师爷钱有禄(陈祖绶心腹)以证据不足为由,拖延不决。
孙铭升堂,并未直接审理,而是当堂命人调取此案全部卷宗。他亲自翻阅,很快发现钱有禄隐匿关键地契凭证的痕迹。
孙铭不动声色,却暗中派自己带来的亲随,联合行辕派来的两名精于刑名的锦衣卫,连夜突查钱有禄家宅,果然在其书房暗格中搜出了那份被隐匿的地契,以及数本记录其收受各方贿赂、替人“了难”的私账。
次日再升堂,孙铭直接将地契与私账副本掷于堂下。钱有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孙铭当即将其革职锁拿,家产抄没,并依据私账线索,连续查处了府衙中另外两名与钱有禄勾结甚深的胥吏。
此举如同雷霆,震动了整个苏州官场。新府尊并非只懂新政理论的北地书生,其手段之老辣、办案之精准,令人胆寒。
那些原本存心观望、甚至准备暗中使绊子的陈氏旧党,顿时收敛了许多。
紧接着,孙铭并未大规模清洗,而是采取了“区别对待,拉打结合”的策略。
对于能力尚可、劣迹不彰的旧吏,予以留任,甚至酌情提拔,以示公允。
同时,他迅速将从北方带来的干吏、以及林汝元“育才官舍”中选拔出的几名优秀寒门士子,安插进户房、刑房等关键位置。
并奏请朝廷,委任了一位由林汝元推荐的清廉老吏担任新的刑名师爷。
不到一月,苏州府衙的风气便为之一清。政令下达,再无以往那种无形的滞涩感。
孙铭这才开始着手,全力推行林汝元既定的清丈田亩、核定新税之策,阻力已大为减小。
常州府
相比于孙铭在府衙的博弈,韩猛在常州卫的处境更为艰难。名义上他已是指挥使,但卫所积弊已深,军官多是世袭,与地方豪强关系盘根错节。
他上任伊始,便遭遇了“称病不出”的副指挥使和几位千户的软抵抗。
韩猛深知,没有林汝元和忠武军支持,他寸步难行。他首先以“整训卫所,需统一号令”为由,请求林汝元行文,将那名副指挥使调任闲职。
林汝元毫不犹豫,以“年迈体弱,不堪任事”为由,将其调离。
空出的职位,韩猛并未急于安插自己人,而是奏请由林汝元从忠武军教导营中选派一名精于练兵的低级军官前来担任操练官。
此人虽职位不高,却代表着忠武军的标准和林汝元的支持。
韩猛与此人配合,先从自己直接掌控的、经过初步整训的那一营兵马入手,严格按照忠武军操典进行训练,伙食、饷银优先保障,很快使这一营面貌焕然一新。
其他各营军官见韩猛动真格,且其麾下兵马待遇、战力肉眼可见地提升,内部开始出现分化。
一些年轻、尚有血性的中下层军官开始主动向韩猛靠拢。韩猛趁机提拔了其中几人,替换掉几个最为怠惰、贪墨证据确凿的百户。
同时,他利用林汝元授予的权力,重新核查卫所军田,将部分被军官侵占的田亩清退出来,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军户耕种,租赋大幅降低。
此举赢得了底层军户的拥护。渐渐地,韩猛在常州卫站稳了脚跟,虽然仍有暗流,但至少表面上,他已能有效指挥这支数千人的队伍,常州府的武力支撑,逐渐由虚变实。
松江府
松江府海防同知赵德柱,是林汝元从浙江调来的能吏,精通海事。
他上任后,面对的不仅是盘根错节的官商关系,还有横行海上的各路势力。
他首先选择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切入点——整顿码头秩序。松江码头以往由几家背景深厚的“脚行”把持,勒索客商,欺压苦力,无人敢管。
赵德柱亲自带着一队由行辕拨付、忠于自己的兵丁,连续数日坐镇码头,严惩了几个带头闹事的脚行头目,并颁布新规,明确力资标准,设立投诉箱。
此举触动了背后靠山的利益,很快,市面上便流传起赵德柱“收受新脚行贿赂”、“排挤本地良民”的谣言。
甚至有一晚,他的官署被人投掷了石块。
赵德柱不为所动。他深知,在松江,没有实绩,一切辩解都是徒劳。他通过林汝元提供的线索和自己发展的眼线,盯上了一条与某位致仕御史家族有牵连的走私船。
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他亲自率船出海,在预定海域截住了这条船,人赃并获,查获大量严禁出海的生丝和瓷器。
此案一出,震动松江。赵德柱以此案为由,顺藤摸瓜,连续查处了海关稽查队伍中的几名蛀虫,并强行改组了负责码头管理的衙署,安插进自己带来的人手。
他开始真正掌握了对港口的部分控制权,并为下一步更深入地介入海贸管理、建立新的市舶司规则,打下了基础。
林汝元在行辕内,密切关注着各处的进展。孙铭的果决、韩猛的坚韧、赵德柱的灵活,都让他感到欣慰。
他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不断根据棋局变化,调整落子。
林汝元通过李邦华等人在南京的活动,成功地将一位倾向于新政的御史,运作到了负责监察江南的巡按御史位置上,这为他提供了更便捷的直达天听的渠道,也加强了对江南官场的监督。
同时,他继续利用“育才官舍”培养的士子,以及从各地选拔出的表现优异的胥吏,开始向江宁、镇江等尚未完全掌控的府县渗透,或担任低级佐贰官,或进入关键衙门担任书吏,如同播撒下的种子,静待发芽。
徐允爵等人惊恐地发现,林汝元的网越收越紧。他们以往依赖的官场庇护、武力威慑、经济挟制、舆论操控,正在被一层层剥离、瓦解。
林汝元并非一味猛打猛冲,而是采取了更加系统、更具韧性的策略,不仅在换人,更在换思想、立规矩、建体系。
江南这片土地,正经历着一场悄无声息却又深刻无比的蜕变。虽然徐允爵等巨鳄尚未倒下,但他们赖以生存的水域,正在被一点点抽干。
林汝元深耕细作的根须,已然穿透坚硬的表层,开始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一场最终的决战,已在所难免,而胜利的天平,正随着每一个职位的巩固,每一条政令的畅通,悄然向着林汝元,向着北京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