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宫门,喧嚣渐远。马车驶回棉花胡同,天色已墨蓝,一轮银盘似的明月高悬,清辉遍地。
陆宅门口悬着喜庆灯笼,院内烛火温馨。苏婉清迎出,见他归来,眉眼舒展。她换了身簇新的藕荷色衣裙,发间簪着那支简洁玉簪。
“宴上油腻,妾身备了清粥小菜,还有新蒸的月饼。”她柔声引他入内。
餐厅窗棂洞开,月光倾泻而入,满室清亮。几样清爽小菜,一壶温黄酒,一盘精巧月饼置于桌上。
唯有夫妻二人对坐。远处市井喧闹隐隐传来,更衬小院宁静。
“豆沙、五仁,这是妾身试做的桂花蜜馅。”苏婉清将月饼切开递过。
陆铮尝了,豆沙细,五仁香,桂花馅清甜不腻。“很好。”他简单道,却又多用了一块。
两人浅酌低语,多是家常。多数时候,只是享受这份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安宁。月光落在苏婉清恬静侧脸,柔和了线条。
陆铮看着,心中那片因朝堂纷争而冰封的角落,似被这月光与温情融化了一丝。
然这份宁静未持续太久。约莫戌时末,一阵急促却放轻的脚步声打破庭院寂静。
陈默身影现于院门,未入内,远远躬身。
陆铮蹙眉,放下酒杯。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旋即恢复如常:“公务要紧。”
陆铮起身至院门。陈默低声急报:“大人,沈镇抚使急报。
盯着的赵郎中(户部清吏司赵靖安),半个时辰前,其府侧门驶出一辆无灯笼青篷马车,绕城半周,最终入了澄清坊一处三进宅院后门。”
“何处宅院?”陆铮声音骤冷。
“宅主登记为一南方茶商,但‘听风’细查之下,发现其与都察院一位**姓钱的御史**往来甚密。马车入内已一刻钟,尚未出。”
钱御史?陆铮目光一凝。并非想象中的勋贵残余,竟是清流言官?!
中秋之夜,一个被严密监控的户部郎中,鬼祟潜入一位以“清直”闻名的御史相关宅邸?此中蹊跷,远超寻常节庆拜会!
“加派人手,将那宅子所有出口盯死!记录所有进出人员!绝不可打草惊蛇!”陆铮冷声下令,“另,让沈炼立刻细查此钱御史!其平日交往、奏疏所言、乃至家乡籍贯、与晋商可有任何潜在关联!”
“是!”陈默领命,迅疾退入阴影。
陆铮负手望月。佳节温馨荡然无存,猎人之冷冽专注取而代之。
钱御史…清流…言官…竟也与这贪渎卖国之网有染?还是另有所图?原来,污水之下,远比表面更浑浊难辨!
这些平日高喊忠君爱国、抨击厂卫酷烈的“正人君子”,背地里又是何等面目?
陆铮深吸带桂花香气的凉气,心中无波,只余“果然如此”的冷嗤。看来,撕开晋商的口子后,露出的竟是这般景象。
回餐厅。苏婉清仍静坐,望月出神。
“可是…棘手之事?”她轻声问,带关切。
“无妨。”陆铮坐下,重执酒杯,语气复平,“几条沉渣泛起的泥鳅,搅不了大浪。不必忧心。”
陆铮替她夹月饼:“月色正好,莫负。”
两人继续对坐赏月,气氛却沉寂些许。陆铮看似品酒赏月,脑中已飞速运转,将钱御史背景、过往奏疏、人际网络一一梳理。
月光依旧皎洁,普照千家团圆,亦照亮暗处蝇营。此中秋夜,于多数人是圆满温馨,于另些人,则意味新一轮较量伊始。
夜色渐深,陆宅灯火次第熄灭,唯书房一盏烛火,亮了许久。
……
关外的秋风远比京师凛冽,卷着尘沙,吹过宁远城头猎猎作响的军旗。
督师府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袁崇焕愈发清瘦却目光锐利的面容。
案头上,堆积的文书丝毫不比北京阁部衙门的少,只是内容迥异:多是各营堡呈报的兵员、粮秣、械甲清册,以及雪花般飞来的请饷文书。
“大人,广宁前屯卫报,新募兵丁三百七十一人已初步编练,然衣甲兵械仅配发五成,弓弩尤缺…”
“大人,锦州守将报,今夏辽河泛滥,冲毁军屯田亩百余顷,今冬军粮恐有缺口,请求增拨…”
“大人,山海关转运司报,今岁由天津、登莱解送之粮饷,至今仍有三成未到,押运官言漕运不畅…”
幕僚低声念着一份份公文,每念一句,袁崇焕的眉头便锁紧一分。时而提笔疾书,批注“着军械局优先拨付”、“令屯田官勘灾,酌情减免今岁屯粮,缺口部分速报本部堂筹措”
“行文催问户部及漕运总督,延误军需,该当何罪!”;时而凝神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已磨损的漆皮。
己巳之变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扩军、整备、恢复的压力如同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皇帝和朝廷期望他守住辽西,甚至图谋恢复,但给予的支持却总是杯水车薪,且迟缓拖延。
宁远城外的校场上,杀声震天。新募的辽兵与原有的关宁军老兵混合操练。
这些新兵大多面黄肌瘦,但眼中燃烧着求生的渴望和对建虏的仇恨——他们中许多人是失去家园田产的辽民。
训练极其艰苦,教官的呵斥声不绝于耳,但伙食和饷银若能按时发放,士气便得以维持。
袁崇焕时常亲临校场,默然观看。他看到那些稚嫩的面孔在尘土中摸爬滚打,看到老兵们演示着如何结阵对抗骑兵冲击,看到火铳队演练着轮番射击。
这支军队,正在用汗水和不多的粮饷,一点点恢复着血肉和筋骨。
更远处,无数民夫和军卒正在加固边墙、修缮堡寨。己巳年皇太极破关的教训太深刻了。
袁崇焕采纳了“凭坚城、用大炮”的策略,将宁远、锦州一带的防御体系打造得更加坚固。红夷大炮被小心翼翼地擦拭保养,安置在关键隘口,它们是对抗后金铁骑的最大依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