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伯父若在…”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随即又强抑下去,化作温软的坚定,“定会为你今日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你在守着他当年用命守护的边关,在肃清他生前最痛恨的贪官污吏。”
陆铮沉默着,反手覆上苏婉清按在他肩头的手,用力握了握。
苏婉清的手微凉,却传递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父亲的遗志,帝国的重担,妻子的理解…这些复杂而沉重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激荡,最终化为无言。
“辽东…皇太极又在拉拢科尔沁诸部。”陆铮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沙哑,打破了片刻的温情,“手法与当年那次如出一辙。” 这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的刺。
父亲的战死,背后就有后金(当时还是建州女真)暗中挑唆、分化蒙古的影子。
苏婉清的心猛地一揪。她感受到了丈夫平静语气下翻涌的仇恨与痛楚。她俯下身,从背后轻轻环住陆铮的肩膀,脸颊贴在他微凉的鬓角。
“夫君,”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陆伯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血不会白流。皇太极的阴谋不会得逞。
你…还有千千万万如你一般的人,在守着这片土地。” 她没有说空洞的安慰,只是陈述着事实,传递着信念。
陆铮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向后靠进妻子温暖的怀抱中。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她气息的空气。
这一刻,他不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督公,不是令百官胆寒的“陆阎王”,他只是真定府那个失去父亲的少年,是苏婉清的丈夫陆铮。
书房内一片静谧,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药膳汤的热气袅袅上升,梅花的暗香仿佛也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入。
沉重的国事、血腥的权争、刻骨的仇恨,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被妻子的温柔暂时隔绝。
良久,陆铮轻轻拍了拍苏婉清环着他的手:“汤要凉了。”
苏婉清松开他,端起温热的药膳汤,用勺子轻轻搅动,吹了吹,递到他唇边。陆铮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安静地喝着。
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食材的甘醇,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升腾,渐渐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左臂的隐痛。
一碗汤见底。苏婉清用手帕替他拭去唇角的水渍,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
“明日还要早朝,早些歇息吧。”她柔声道。
“嗯。”陆铮应着,却没有立刻起身。他拿起案头那份圈了名字的密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冰冷。“还有几份东西,看完便歇。”
苏婉清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地将烛台往他手边挪了挪,又拿起墨锭,在砚台里加了几滴水,安静地磨起墨来。
墨香与药香在空气中交融。她不需要言语,她的陪伴,她的理解,她在他需要时递上的那碗热汤、那双手的抚慰,便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陆铮提笔,蘸饱了墨。烛光下,他眉骨那道浅疤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但此刻,这印记在妻子温柔的注视下,似乎不再那么冷硬。帝国的暗夜依旧漫长,辽东的风雪仍在呼啸,权力的漩涡依旧险恶。
但在这城北棉花胡同的三进宅院里,在青梅竹马结发妻子的身边,陆铮这柄染血的利刃,得以在归鞘的短暂时刻,汲取着源自故土与挚爱的微光,抚平创伤,积蓄力量,以待天明。
陆铮落笔,在密报上的名字旁,批下了一个个冰冷的朱批。
……
三月二十。清晨,北镇抚司。
寅时刚过(凌晨3-5点),天色仍是靛蓝。北镇抚司那对狰狞的狴犴石兽在灯笼幽光下,更显肃杀。辕门外,已是一片玄色(锦衣卫官服主色)的海洋。
王猛,锦衣卫总旗,一个三十出头、满脸精悍的汉子,身着玄色贴里(圆领窄袖袍),外罩赤褐色罩甲(总旗标识),腰挎绣春刀,正站在一队二十余名缇骑(普通校尉力士)前训话。
王猛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今日巡防东城!各坊市、酒楼、茶肆、车马店,都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
北镇抚司负责辽东的兄弟得了线报,疑有蒙古探子借商队混入,打听漕粮新仓!
眼睛放亮,耳朵支棱!可疑人等,先盯住,速报!敢有疏漏,仔细你们的皮!” 训话完毕,王猛大一挥手:“出发!” 二十余人翻身上马,马蹄裹布,如黑色潮水般无声涌出辕门,融入黎明前的黑暗。
王猛自己则需先去向直属百户点卯禀报。
赵铁柱,锦衣卫百户。年约四旬,身形魁梧,面色黝黑如铁,身着玄色贴里,外罩深青色罩甲(百户标识),气度沉稳。他坐在值房内,面前摊开着一摞昨夜汇总的线报。王猛恭敬地站在下首禀报今日安排。
“王猛,东城是重点,但西城那几家勋贵别院附近的暗哨也不能撤。”
赵铁柱声音浑厚,手指点着地图,“还有,通州那边押送漕粮进新仓的车队,今日辰时(7-9点)入城,你巡完东城,带一队人去接应一下,防着宵小滋事。
记住,只护卫,不得干预户部和顺天府的差事!指挥使大人最恨越权跋扈!”
“卑职明白!”王猛肃然领命。
赵铁柱拿起一份公文:“这是指挥使大人昨夜朱批,关于霸州清丈受阻案。
涉事的那个李姓乡绅,证据确凿,勾结县吏,强占流民田产。
指挥使大人批了‘立拿’!你点卯后亲自带一队人去霸州,会同当地县衙…不,知会他们一声就行!把人锁拿回京!若有县衙敢阻挠…哼!” 赵铁柱眼中寒光一闪,没说完的话比说出来的更令人胆寒。
百户已是中层实权,尤其在北镇抚司,拿一个地方乡绅,无需看县令脸色。
更高层(千户、指挥佥事、同知等):此刻或在宫中轮值,或在各自衙署处理更机密的要务,非王猛、赵铁柱这个层级所能轻易接触。
但他们的命令,便是金科玉律,层层下达,最终由王猛这样的总旗带着缇骑去执行。这便是锦衣卫庞大而高效(也令人恐惧)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