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整叛变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临安城蔓延,将刚刚因援军抵达而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慌与猜忌。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史弥远一党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攻势变得前所未有的猛烈。弹劾陆明远的奏疏不再是含沙射影,而是直指核心——“陆明远养虎为患,刘整乃其心腹旧将,今日叛国投敌,泄露军机,致使山河破碎,陆明远罪同谋逆!”、“其参赞军务以来,刚愎自用,架空枢密,结交外将,今有刘整之变,安知非其暗中指使?”
更有甚者,翻出陈年旧账,称陆明远当年在北疆便与蒙古部落有私下往来,刘整叛变不过是冰山一角。流言蜚语,在恐慌的发酵下,变得愈发可信。
垂拱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赵瑗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他刚刚经历了从希望到绝望的剧烈转折,此刻心神俱乱。史弥远垂首站在一旁,看似恭敬,嘴角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陛下!”一名御史涕泪交加,匍匐在地,“陆明远之罪,罄竹难书!若不严惩,何以谢天下?何以稳军心?臣恳请陛下,即刻将陆明远下狱论罪,夺其王爵,以正国法!”
“臣附议!”
“臣附议!”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仿佛陆明远已是十恶不赦的国贼。
赵瑗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殿中的陆明远。他依旧穿着那身葛布道袍,身形挺拔,面容平静得像一尊石雕,仿佛周遭汹涌的攻讦都与他无关。
“陆王……众卿所言……刘整之事,你……你有何话说?”赵瑗的声音干涩,带着最后的挣扎和疑虑。刘整的叛变,打击太大了,由不得他不多想。
陆明远缓缓出列,目光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官员,最后落在赵瑗身上,他没有辩解刘整为何叛变,也没有提及自己与刘整早已疏远的事实,因为这些在此刻的舆论漩涡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刘整叛国,罪不容诛。臣识人不明,驭下无方,致此巨祸,甘受任何责罚。”
他先认下了“识人不明”的罪责,这让殿中喧哗略微一静。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如刀:“然,此刻将臣下狱问罪,于国何益?于北疆战局何益?刘整叛变,河北防线洞开,蒙古铁骑不日便可饮马黄河!当务之急,非是追究臣一人之罪,而是如何堵住缺口,稳住战线,阻止虏骑南下!”
他猛地抬手指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指向北方那片烽火连天的土地:“陛下!诸公!此刻临安城中,争吵、弹劾、治罪,可能挡得住蒙古的刀锋?刘整投敌,带来的是我布防虚实,是援军动向!若再不及时调整应对,等蒙古大军踏过黄河,兵临城下之时,我等皆成阶下之囚,届时,纵有千百个陆明远被千刀万剐,可能换回大宋一寸山河?!”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一些尚有理智的官员面露沉思,而史弥远一党则脸色难看。
“危言耸听!”史弥远终于开口,声音冷冽,“陆王爷,休要转移视听!你之罪责,自有国法公论!至于北疆战事,陛下自有圣裁,枢密院亦会妥善应对!”
“妥善应对?”陆明远目光倏地盯住史弥远,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史相所谓的妥善应对,便是坐视真定被围半月而援军迟缓?便是任由刘整这等心怀怨望之人掌握重兵而毫无察觉?便是直到此刻,还在争论是否该将陆某治罪,而非火速调兵填补防线缺口?!”
他步步紧逼,每一问都直指要害:“史相,若您有退敌良策,陆某此刻便自请入狱,绝无怨言!若没有,就请闭嘴,不要在此误国误民!”
“你!”史弥远气得脸色铁青,他位极人臣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当庭呵斥“闭嘴”?但他一时之间,竟真的无法反驳。军事非他所长,此刻局面更是烂摊子,他哪里拿得出什么“良策”。
赵瑗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看着陆明远那即便身处绝境依然不改其志的刚毅,再想到北疆糜烂的战局和迫在眉睫的危机,一股混杂着恐惧、无奈和最后依赖的情绪终于压倒了对陆明远的猜疑。
“够了!”赵瑗猛地一拍御案,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北虏当前,岂是内斗之时!陆王……陆王纵然有失察之过,然其忠心,朕……朕信得过!”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决然道:“即日起,北疆一切军务,仍由陆王全权参赞!枢密院一应文书调令,需即刻办理,不得有误!谁敢再言弃守黄河、议和投降者,以叛国论处!”
这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做出的最明确的表态,暂时保住了陆明远的位置和权力。
“陛下圣明!”陆明远深深一拜,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这不过是狂风暴雨中短暂的喘息。史弥远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北疆的局面,已是千钧一发。
退出大殿,陆明远立刻回到值房。他知道,皇帝的支持是有条件的,他必须立刻拿出扭转局面的方案,至少是稳住局面的方案。
他伏案疾书,根据刘整叛变后泄露的情报,重新调整部署。
· 严令孟珙,放弃所有外围据点,不惜一切代价守住真定、中山、河间三大核心堡垒,作为钉在蒙古身后的钉子,牵制其兵力。
· 急令京湖赵方,改变原定北上路线,避开蒙古可能设伏的区域,向黄河沿岸靠拢,与两淮援军汇合,共同构建黄河防线。
· 传檄河北各州县,告知刘整叛变之事,提醒他们提防诈城等诡计,要求各地守臣灵活应变,若城不可守,可率军民南撤,保存实力。
· 最关键的一步,他亲自起草了一份给所有北疆旧部、以及那些尚存忠义之心将领的密信,信中直言刘整叛国之罪,痛陈利害,呼吁他们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并暗示朝廷(实则是他本人)绝不会因刘整一人而牵连其他将士,稳定摇摇欲坠的军心。
这些指令,有的通过官方渠道发出,有的则依旧依靠韩震等人的秘密网络传递。陆明远在赌,赌孟珙等人的能力,赌北疆将士的忠勇,也赌他自己对局势的判断。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临安在焦灼中等待,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暂时平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北方,等待着决定国运的消息。
数日后,第一个好消息传来:孟珙在真定府浴血奋战,顶住了蒙古大军在刘整情报支持下的数次猛攻,城墙几度易手,又几度被夺回,惨烈无比,但城池,依然还在宋军手中!这颗钉子,没有被拔掉!
紧接着,京湖赵方与两淮援军主力成功在黄河以南汇合,虽然损失了一部先锋,但主力尚存,他们依据陆明远调整后的方略,迅速占领沿线关键渡口和城镇,开始构建新的防线。
而刘整叛变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开始显现,一些原本态度摇摆的州县守臣,在得知详细布防图泄露后,反而破釜沉舟,抵抗得更加坚决,因为他们知道,投降或许也难有好下场。同时,由于孟珙等部的顽强抵抗,以及宋军迅速调整部署,刘整提供的情报价值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迅速降低。
战局,似乎又一次被勉强拉回了僵持的轨道。虽然依旧危机四伏,但最危险的崩溃时刻,仿佛已经过去。
陆明远站在值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眼角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这一局,他险之又险地扳了回来。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蒙古大汗绝不会就此罢休,史弥远在朝中的威胁也并未解除,而刘整……这个他曾经的部下,如今的死敌,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北疆的战局中,也扎在他的心里。
下一次风暴,或许会更加猛烈。他必须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