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亭关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荡开,却未能融化这北地深冬的酷寒。捷报传回,燕京城内着实欢腾了几日,酒肆茶馆里,说书先生将陆王爷的谋略与孟将军的勇武添油加醋,讲得唾沫横飞。可这热气,终究抵不过从墙缝门隙里钻进来的、带着雪沫子的北风。街面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压实,成了冰,行走其上,需得格外小心,一如这看似稳固,实则暗藏危机的北疆大局。
陆王府书房内,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了些。陆明远坐在案后,听着孟珙禀报军务,目光却不时扫过桌角那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潦草,透着仓促与隐秘,内容与之前那封大同小异,只是措辞更显急迫,直言史弥远已遣心腹北上,联络对象除了刘整,似乎还涉及北疆几位掌握粮草调拨的文官。
“……松亭关受损的戍堡已开始修复,缴获的战马、兵甲正在清点入库。”孟珙的声音将陆明远的思绪拉回,“按王爷吩咐,俘虏的蒙古伤兵,也给予了救治。只是……”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刘整将军那边,对分配战利品似有微词,觉得他麾下出力不少,所得却不及我部。”
陆明远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并未立刻回应。他看向孟珙:“你觉得,刘整此人如何?”
孟珙沉吟片刻,坦然道:“刘将军勇猛善战,救援大同一役,功不可没。只是……性子略显急躁,有时过于计较眼前得失。此番松亭关之战,他部作为疑兵,牵制了部分蒙古游骑,虽未直接参与围歼,亦有苦劳。”
“勇猛有余,格局稍逊。”陆明远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脆响,“可为将,难为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庭中那株老梅的枝桠被冰雪包裹,遒劲却孤寂。“北疆如今看似稳固,实则内忧外患。外有蒙古虎视,绝不会因松亭关一败而甘心。内有……”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转而道:“刘整那边,你亲自去一趟,将缴获的那柄按赤台的佩刀送去,就说是本王赏他的。再拨付两百匹上好战马给他。告诉他,守土安疆,非一人之功,亦非一时之功,目光须放长远。”
这是安抚,也是告诫。
“末将明白。”孟珙领命,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爷,那密信所言……”
陆明远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在临安坐不住,是意料中事。眼下紧要的,是应对蒙古接下来的动作。松亭关吃了亏,他们要么恼羞成怒,大举报复;要么……会更狡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北境舆图上,手指划过燕山山脉,最终停在了一个位于松亭关以东,名为“黑谷”的地方。这里地势比松亭关更为险峻,山谷幽深,道路崎岖,并非大军通行的理想路线,但也正因如此,守备相对薄弱。
“这里,”陆明远的手指重重一点,“需增派兵力,加设暗哨。蒙古人若想找回场子,很可能不再强攻关隘,而是寻找这类僻静小路,意图渗透、骚扰,甚至……直插我腹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传令各关隘守将,严查一切过往商旅、行人,尤其是来自北面的!再派几支精干的侦骑,深入黑谷以北探查,我要知道蒙古人最近的动向!”
“是!”孟珙神色一凛,领命而去。
安排完军务,陆明远独坐案前,沉吟良久。他提笔,开始给皇帝赵瑗写一份关于北疆防务最新情况及未来担忧的奏章。在奏章中,他详细分析了松亭关之战的经验与暴露出的问题,强调了巩固防线、加强侦察、以及统一北疆军政号令的重要性。措辞恳切,论据充分,但他知道,这奏章到了临安,能否引起足够重视,犹未可知。
写完奏章,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命人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临安。做完这一切,他并未感到轻松,心头那抹阴影反而更重了。他走到院中,任凭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融化,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此刻如同走在悬崖边的舞者,一方面要应对北方越来越狡诈和凶悍的敌人,另一方面,还要时刻提防来自后方、那些袍泽同僚可能射来的冷箭。这种腹背受敌的滋味,比当年在羽山沼泽中跋涉,更加煎熬。
数日后,孟珙从刘整处返回,带回的消息还算平稳。刘整收下了佩刀和战马,表面上的怨气似乎平息了下去。但孟珙也隐约感觉到,刘整麾下的一些军官,看他们的眼神,似乎多了些别样的东西。
与此同时,派往黑谷方向的侦骑也带回了消息——谷外发现了大队人马经过的新鲜痕迹,看蹄印和车辙,不似寻常商队,倒像是军队!而且,他们在谷口附近,擒获了一名形迹可疑的探子,经过审讯,那人竟是蒙古军中一名精通汉话的“细作”,其任务正是探查黑谷一带的地形与守备情况!
陆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蒙古人果然改变了策略,不再强攻,转而寻找防线的漏洞,企图渗透!
他立刻下令,黑谷及周边区域进入最高戒备,增派伏兵,广设陷阱。同时,严令各军提高警惕,防止蒙古小股部队流窜作案。
北疆的空气,再次紧绷起来。风雪似乎也更急了,呜咽着,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奏响序曲。
而就在陆明远全力应对北方威胁之时,临安史弥远派出的密使,已然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燕京。他没有直接接触刘整,而是先秘密会见了北疆转运司的一位副使,以及两位对陆明远“强硬”政策心怀不满的本地豪强。
一场针对陆明远的风暴,在暗处悄然凝聚。而此刻的陆明远,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风雪弥漫的黑谷,系于那即将到来的、更加隐蔽却也更加凶险的较量。
他站在燕京的城头,望着北方那混沌一片的天地,目光锐利如鹰。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无论是来自漠北的刀剑,还是来自临安的软刀,他都必须接下。为了脚下这片刚刚恢复生机的土地,也为了那冥冥之中,不容玷污的信念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