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黄河沿岸特有的、夹杂着冰晶与沙尘的寒意,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刮过楚州城低矮的城垣,也刮过每一个戍守士卒粗糙皲裂的脸颊。这座控扼淮河下游、连通南北的军事重镇,在连月的战火与压抑中,显得愈发憔悴而紧绷。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如同冲破浓雾的利箭,在黄昏时分抵达楚州南门。为首者,正是新任淮东制置使陆明远。他并未在临安过多耽搁,交割兵符、遴选精锐、筹措第一批急需的粮秣军械,几乎是不眠不休,才得以在最短时间内,带着这支堪称大宋最后机动力量的精华,赶到了这风暴将起的漩涡中心。
城门缓缓开启,吊桥放下的吱呀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早已接到命令的楚州守将及淮东安抚使等一众官员,顶风冒雪,在城门内肃立迎接。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期盼、疑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淮东局势之糜烂,他们比临安的任何人都更清楚。
陆明远没有下马,只是勒住缰绳,目光如电,扫过迎接的人群,最后落在一位身着简素戎装、未施粉黛却难掩清丽与威严的年轻女子身上——永宁公主赵琰。她比在临安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少了些许锐气,却多了几分沉静与历练后的坚韧。
“臣,陆明远,参见公主殿下。”陆明远在马上微微欠身。他虽被授予淮东最高指挥权,但公主身份尊贵,又是监军使,礼不可废。
“陆制置使一路辛苦。”赵琰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军情紧急,虚礼就免了。帅府已备好接风宴……”
“不必了。”陆明远干脆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殿下与诸位,即刻随我去帅府议事。把最新的舆图、军报,尤其是关于山东李全所部的一切消息,全部拿来!”
他的雷厉风行,让一众准备了好几天接风仪程的官员有些措手不及,却也无形中驱散了几分因久战不利而积聚的暮气。赵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点了点头:“好。”
楚州帅府,与其说是府衙,不如说更像一个巨大的、戒备森严的军械库与情报中转站。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汗水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正堂之上,一幅巨大的淮东-山东区域舆图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红色的宋军标记被压缩在淮河沿线,而代表金军的蓝色箭头则如同毒蛇,从北、西两个方向探来,尤其是代表完颜匡主力的那个巨大蓝色标记,正死死钉在濠州之上。
陆明远径直走到地图前,脱下沾满泥泞的斗篷,露出里面略显陈旧却保养得极好的山文甲。他甚至没有坐下,目光死死盯住山东东路那片广袤的区域。
“说吧,现在最详细的情况。”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
一名负责机宜文字的参军连忙上前,开始禀报。情况比陆明远在临安了解的还要严峻。濠州被围已近一月,王德数次派出死士求援,城中情况岌岌可危。完颜匡显然铁了心要先拔掉这颗钉子,除了正面强攻,还分兵切断了淮西其他城池与楚州的联系,使得楚州这边难以有效支援。而山东方面,李全所部义军最近一次联络是在半月前,据称其活动于益都府(青州)一带的山丘之中,但金军似乎也有所察觉,加强了对山东东路,尤其是南部州县的管控,通往山东的几条主要陆路通道,都发现了金军游骑频繁活动的迹象。
“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去山东,还得先想办法,悄无声息地穿过金军已经加强警戒的边境地带?”陆明远眉头紧锁。
“正是。”参军苦涩地点点头,“而且,我军若大举北上,完颜匡必然察觉,他若分兵回援,或干脆放弃濠州,直扑我后方楚州,则……”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孤军深入,后路被断,将是灭顶之灾。
大堂内一片沉寂,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官员都将目光投向陆明远,这位被陛下寄予厚望的救火主帅,会如何应对这几乎无解的局面?
陆明远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山东与淮东交界处划动。那里地势复杂,多丘陵、沼泽,并非大军通行的理想路线,但也正因如此,金军的布防或许会存在疏漏。
“我们不能走寻常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大军行动,目标太大,必然暴露。”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赵琰:“公主殿下,你之前筹划跨海奇袭,对山东沿海水文、地理,乃至金军沿海哨卡布防,应有所了解吧?”
赵琰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制置使是想……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错!”陆明远眼中精光一闪,“我需要一支疑兵,大张旗鼓,做出自海州(连云港)方向北上,呼应李全,威胁山东的态势!吸引金军,尤其是完颜匡的注意力!”
他手指点向地图上的海州:“此路相对好走,也是金军预料之中我可能北上的路线。我会派一员副将,率五千人马,多树旗帜,广造舟船,做出主力由此北上的假象!”
“那真正的奇兵呢?”赵琰追问。
陆明远的手指,移向了海州以西,一个名为“羽山”的丘陵地带。“这里!羽山一带,地势复杂,沼泽密布,金军布防最为薄弱。我亲率一万五千精锐,轻装简从,不带重型器械,只携带十日干粮,从此处隐秘穿插过去!”
“十日?”一名老将失声道,“制置使,此去山东腹地,何止千里?十日粮草,如何够用?更何况,羽山沼泽,道路难行,万一迷路,或者被金军小股部队发现缠住……”
“没有万一!”陆明远断然道,“粮草不够,就以战养战!道路难行,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被发现,就速战速决,不留活口!此战,玩的就是心跳,赌的就是金军料不到我敢行此险招!”
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疑兵一动,完颜匡必会分兵关注海州方向,甚至可能放松对濠州的围攻。而我主力,则趁此机会,如同匕首,直插山东!只要能与李全汇合,在山东搅起风雨,则大局可定!”
策略已定,整个楚州乃至淮东的战争机器,围绕着陆明远这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开始超负荷运转起来。
疑兵的筹备公开进行,旌旗招展,舟船集结,一副即将大举渡海北上的架势,消息很快便被金军细作探知。
而真正的杀招,则在绝对保密中进行。一万五千精锐,被陆明远亲自筛选,皆是耐力出众、善于山地行军、敢于搏命的悍卒。他们卸下不必要的辎重,只携带武器、甲胄、弓弩以及仅够十日的炒米、肉干和盐。所有可能反光的金属部件都被涂黑,马蹄包裹麻布。
临行前夜,陆明远将赵琰请到自己的临时书房。这里没有地图,只有一些他随身携带的书籍和几个小巧的皮囊。
“殿下,”陆明远的语气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些凝重,“我此行,生死难料。楚州乃至淮东大局,在我离开后,便托付给殿下了。”
赵琰看着他,此刻的陆明远,褪去了武将的杀伐之气,眼神深邃,竟让她想起那些在太医局里皓首穷经、钻研医理的大儒。她忽然想起宫中一些模糊的传闻,说陆明远早年曾随一位隐士学过医,甚至曾在军中以医术救过不少士卒性命,只是后来专注于军旅,此事便不常被人提及。
“制置使放心,琰虽不才,必竭尽全力,守住楚州,为你稳住后方。”赵琰郑重承诺,随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陆明远,“这里面是一些我太医院配置的解毒散、金疮药,还有提神醒脑的香料。羽山沼泽,多瘴气虫蛇,或许……能用得上。”
陆明远微微一怔,看着那锦囊,又抬眼看了看赵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双手接过锦囊,并未多言,只是深深一揖:“多谢殿下。臣,定不辱命!”
次日,天色未明,浓雾弥漫。一万五千精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楚州大营,向着西北方向,那片被称为“死亡沼泽”的羽山地区,义无反顾地挺进。
而与此同时,由副将统领的五千疑兵,则在海州方向,擂响战鼓,升起无数旌旗,摆出了浩浩荡荡北上山东的架势。
战争的迷雾,再次笼罩在淮东与山东的上空。一场决定性的战略博弈,拉开了序幕。陆明远能否成功穿越天险,搅动山东?赵琰又能否在后方顶住压力,稳住局势?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那支消失在羽山沼泽深处的孤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