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誓言与诀别
自破窑返回军校,夜色已深如墨染。邓枫凭借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哨位间隙,如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潜回宿舍。同窗们沉睡的呼吸声均匀而深沉,与他胸腔内那颗仍在剧烈搏动、承载着惊天秘密的心脏,形成了刺耳的对比。他和衣躺在坚硬的板铺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破窑中那中年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锁链,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令他窒息。
“甘为孤臣……”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每一次回荡,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尚存温热的理想与情感上,切割下血淋淋的一块。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为了一个战术构想与陈赓争得面红耳赤的同期生,不再是那个可以在读书会上畅谈理想、挥斥方遒的热血青年。从今往后,他必须戴上一副沉重的、与内心完全背离的面具,行走在昔日的同窗、甚至可能未来的敌人之间。
他想到了胡宗南,想到他拍着自己肩膀说“佩服”时的真诚;想到了李文斌,想到他通过考核后那单纯而感激的笑容。未来,他或许要利用这份“同窗之谊”,或许要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他们绝对信赖的“忠实战友”,而背后,却进行着截然不同的谋划。这种背叛感,哪怕是为了更高目标,也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更让他心头滴血的,是那个最残酷的可能性——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同志。他想到了陈赓在沙基弹雨中抢运伤员时那奋不顾身的背影,想到了杨松在昏暗祠堂里为农民讲解时那专注而平和的神情。若真有那一天,他该如何自处?哪怕只是演戏,那射出的子弹(或下达的命令),也将成为他灵魂上永远无法磨灭的污点与梦魇。
“为了最终的胜利……”他只能在心中默念着这唯一的理由,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这理由足够崇高,却也足够冰冷,足以冻结他此刻翻腾的情感。
他悄然起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走到了宿舍那扇狭小的窗前。窗外,是沉睡中的黄埔军校,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这里,曾是他梦想启航的地方,是他淬火成钢的熔炉。而此刻,他却要在这里,与那个曾经纯粹的自己,做一场无声的诀别。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举至齐眉。没有红旗,没有监誓人,只有这无边的黑夜,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作为见证。
他的嘴唇微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誓言,却在他心中如同惊雷般滚过:
“我邓枫,于此暗夜立誓。”
“此生已许革命,再无反顾。今受命为‘启明’,潜入敌营,甘受误解,甘负污名,甘为孤臣。”
脑海中闪过周恩来睿智而期许的目光,闪过破窑中中年人那沉甸甸的托付。
“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无论内心如何煎熬,必坚守信仰,永不叛党。”
沙基的鲜血,农会的微光,图书馆中那些照亮迷雾的篇章,在他意念中汇聚成一股坚定的力量。
“以此心,映‘启明’;以此身,铸铆钉。纵九死而不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誓言落定,他维持着敬礼的姿势,久久不动。一股滚烫的液体,终究是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沿着他年轻却已注定要承载太多秘密的脸颊,无声滑落。这不是软弱的泪,而是与过去彻底告别的祭奠,是埋葬那个阳光下的邓枫时,洒下的最后一把土。
他放下手,用掌心狠狠抹去泪痕。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与脆弱,也随之被一同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一种将全部情感深锁于心底最深处后的沉寂。
他转过身,不再看向窗外那片他曾向往的、可以驰骋理想的天地。他的目光,投向了北方——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艰难的未来战场所在的方向。
天边,已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却也是“启明”之星,即将在至暗中独自闪烁的时刻。
他知道,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