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与洛明微的决定下得十分果断。
既然行踪可能已经暴露，再往前闯入尉迟家势力盘踞的西凉城核心区域，无异于自投罗网。
折返，暂避锋芒，消化已得线索，是当前最明智的选择。
他们并未返回风石镇的客栈，那无异于告诉敌人自己的落脚点。趁着夜色未褪，两人凭借着过人的脚力和对方向的精准把握，绕开风石镇，一头扎进了镇外荒芜的戈壁与山峦交界地带，打算沿着一条更为隐秘、但也更艰险的路径返回。
苦楝也不知为何，他对大央这偏远的地方感到十分熟悉，他还是将这归功于那感人而直觉……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骆驼刺。
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响。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尽量远离风石镇。”苦楝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嶙峋的怪石阴影，仿佛那里面随时会扑出噬人的猛兽。
洛明微紧跟在他身侧，虽体力不及苦楝，但步伐依旧坚定。
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保存着体力。然而，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蛛网，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并非来自后方可能的追兵，而是源于这片看似死寂的天地本身。
果然，怪事接踵而至……
先是方向的迷失。
苦楝自幼在山野长大，后又经历一系列生死门的考验，对方向的辨识极准。但行出约莫一个时辰后，他猛然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简陋的指南针——磁针正在毫无规律地疯狂摆动。
“不对劲。”苦楝沉声道，“地磁紊乱了。”他抬头望向天空，试图依靠星位辨向，却发现原本清晰的星辰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光芒黯淡，位置也显得有些模糊扭曲。
“是天然的地磁异常，还是……”洛明微轻声问道，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或者是某种力量干扰了这片区域。
‘怎么会？除了监天司，难道还有别的人能够屏蔽天机？道门？还是……那神秘的钦天监？’
苦楝闭上双眼，尝试施展 万物通感 ，感知脚下大地的脉动。
然而，反馈回来的并非以往那种厚重沉稳的“情绪”，而是一片混乱、焦躁的低语，仿佛大地本身正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折磨，充满了扭曲与排斥。
他甚至捕捉到了一些破碎的、充满恶意的画面碎片——扭曲的石碑、挣扎的阴影、以及一种深埋地下的、令人作呕的蠕动感。
“唔……”苦楝猛地睁开眼，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汗。这种混乱的感知让他极不舒服，甚至引动了体内自然之力的轻微躁动。
“苦楝……”洛明微察觉到他气息的紊乱，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她的手心微凉，却带着一丝稳定的力量。
“无妨。”苦楝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摇了摇头，“这片土地……被污染了，很隐晦，但确实存在。跟那些拓片上的气息同源，但更分散，更……古老？”
无法依靠外物和感知辨向，他们只能凭借最初的方向感和苦楝对地势的本能记忆继续前行。
然而，更大的诡异还在后面。
天色微熹，灰白色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荒芜的大地。他们途经一片怪石林立的区域时，周围的岩石仿佛活了过来。并非物理上的移动，而是在视觉和感知上产生了扭曲。那些岩石的轮廓在眼角余光中不断变化，时而像匍匐的巨兽，时而像扭曲的人影，当人凝神去看时，却又恢复原状。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耳边的声音。起初是细微的、如同风吹过石隙的呜咽，渐渐地，那声音开始变得清晰，仿佛有许多人在低声絮语，用的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夹杂着哭泣、狞笑和诅咒。这声音并非来自固定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直接钻进脑海。
洛明微脸色苍白，她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虽不通武艺，但精神力量因常年研读典籍而异常坚韧，此刻却也被这无孔不入的诡异低语扰得心烦意乱。
“静心凝神，封闭耳识！”苦楝低喝一声，同时体内自然之力流转，一股温和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微微扩散开来，试图驱散这精神层面的干扰。
他的「叶纹树骨」悄然在皮肤下隐现，并非为了防御物理攻击，而是借此稳定自身精气神，抵御外邪。
‘这石头……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苦楝皱着眉头，内心愁疑万分。
「叶纹树骨」果然不只是能免疫物理攻击，对这类精神类的也有一定作用。
那低语声减弱了些许，但并未完全消失，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折磨着人的神经。
“是幻象？还是残留的精神印记？”洛明微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
“恐怕是后者。”苦楝面色凝重，“这片土地，在很久以前，可能发生过极其可怕的事情，这些混乱的意念和景象被烙印在了环境中，平日里沉寂，如今……或许是被我们携带的拓片气息，或者我们自身的探查行为所激活了。”
就在这时，前方景象陡然一变。
一片原本在记忆中应该是干涸河床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片朦胧的、泛着诡异绿光的沼泽！
沼泽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出腐败腥臭的气味，隐约可见森白的骨骸在其中沉浮。
“小心！这沼泽……”苦楝话未说完，脸色猛地一变。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片沼泽并非完全幻象，其中蕴含着真实的、与之前感知到的同源的污染之力，甚至引动了他体内 「地脉共鸣」神通的副作用预警——若动用能力改变此地，恐怕会滋生出更可怕的毒沼。
他们试图绕行，却发现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那片诡异的绿光沼泽仿佛都会移动，始终挡在前方。它就像一个有生命的陷阱，在不断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
“我们被困住了。”洛明微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连续的诡异遭遇和精神压迫，让她的体力与心力都消耗巨大。
也就在这时，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叹息传来，声音很脆弱，但却精准无误地传入苦楝耳中。
苦楝环顾四周，怪石的低语，扭曲的视野，以及前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沼泽……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你听到了一声叹息声吗？”他扭头看向洛明微，面色凝重道。
洛明微愣了一会儿，随即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
“赶紧走！”
闻言，他低喝一声赤红色的光芒瞬间亮起，刀身上的赤玉灵火欢快地跳跃起来，散发出灼热的气息。
“刀老，开路！”苦楝将自然之力灌注刀身，猛地向前一挥。
一道炽热的火线呼啸而出，并非攻向沼泽，而是斩向那片区域的“概念”本身。
赤玉灵火乃至阳至刚之物，对这类阴邪、混乱的气息有着天生的克制。火焰过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屏障被烧穿，发出“嗤嗤”的声响，那些诡异的低语瞬间变成了尖锐的嘶鸣。
前方的绿色沼泽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最终“啪”的一声碎裂开来，露出了后面真实的、干裂的河床。
“快走！”苦楝一把拉住有些脱力的洛明微，冲过了那片区域。
在冲过虚幻沼泽消失之地的瞬间，苦楝感到手臂一阵刺痛，低头看去，只见衣袖上不知何时沾染了几点墨绿色的污渍，正在试图腐蚀布料，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皮肤试图侵入。
他立刻运转自然之力将其逼出、焚毁。
“你受伤了？”洛明微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地问。
“小麻烦，解决了。”苦楝摇摇头，但心中凛然。
这残留的污染之力竟如此霸道，若非他有自然之力护体，恐怕瞬间就会被侵蚀。
突破这片诡异区域后，那些幻象和低语终于渐渐消散。
两人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精疲力尽地瘫坐下来。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但经历过方才的诡谲，这正常的阳光竟让人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苦楝取出水囊递给洛明微，她接过去，小口喝着，脸色依旧苍白，握着水囊的手指微微颤抖。
苦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莫名一紧。
他见过她在卷宗库中的沉静睿智，见过她分析线索时的冷静果断，也见过她昨夜坚持并肩作战的执拗，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甚至，当她得知自己家族即将被满门抄斩时都没有表现得如此脆弱……看来，这块区域，着实恐怖……
“还好吗？”他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洛明微放下水囊，勉强笑了笑：“还好……只是，方才那些……究竟是什么？上古战场？还是某种邪祭之地？”
‘不愧是好学的儒生呐，都这样了还不忘寻根索源……’
苦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清楚，但肯定与尉迟家搜集的石碑，与文祸的根源有关。这片土地深处，埋藏着我们难以想象的秘密。”他顿了顿，看着洛明微，“这次连累你了，若不是跟我一起来西境……”
“苦楝，”洛明微打断他，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恢复了以往的清亮与坚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洛家虽已没落，但我身为洛家唯一的……女儿，身为一个读书人，查明文祸真相，还世间清明，亦是我的责任。何况……”
她微微偏过头，耳根似乎有些泛红，声音低了几分：“与你同行，我并不后悔。”
苦楝怔住了。
他看着洛明微被晨光勾勒出的侧脸，那略显凌乱的发丝，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那轻声却坚定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他沉寂已久的心湖，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想起昨夜她靠近时带来的微痒触感和清雅气息，想起她执意要与他一同夜探的关切，心中那股异样的波澜再次泛起，比之前更加清晰。
甚至，他回想起自己发现洛明微真实性别的那一日……那一瞬……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拿起水囊，也喝了一口水。
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却压不下心头那丝莫名的燥热……
‘呵，朋友而已，想啥呢？苦楝。’
……
休息了片刻，两人继续赶路。
白日的行程相对平静，虽然依旧能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压抑感，但至少没有再遇到昨夜和黎明前那般恐怖的诡事。他们刻意避开官道和人烟稠密处，专走荒僻小径。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小溪边停下歇脚，准备吃点干粮。苦楝去附近查探，确认安全，洛明微则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望着潺潺流水出神。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卸下了大部分伪装，她眉宇间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也显露出女子特有的柔美线条。
苦楝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脚步顿了顿，才走上前，将猎到的两只野兔放下。
“今晚可以吃点热食了。”
洛明微回过神，看着他熟练地生火、处理猎物，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感。
她忽然开口道：“苦楝，你……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生活。”
苦楝正在架起兔肉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动作，淡淡道：“天罗院职责所在，追凶也得如此这般东躲西藏的，习惯了。”
“不只是天罗院吧？”洛明微轻声道，“我记得……很久以前，在你还没进入天罗院，甚至还没去沈……我家族学艺之前，你好像就总是在外面流浪……还记得我们初遇那一天吗？你还装自己是道士呢？哈哈哈……”
闻言，苦楝心里一揪，挠着头陪笑道：“哈哈哈……陈年糗事，莫要再提了……”
“你应该不是大央人吧……哦不对，你肯定不是。”洛明微轻松地说着，眼神轻挑非常。
苦楝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关于他的童年，他的出身，他很少对人提起，毕竟自己对此也十分模糊……
洛明微眼神空洞，似乎穿梭了时间，：“那时，你对大央一无所知，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大央的南境，当时我还对你无‘理’之特性颇为好奇呢，想着是否把你参悟透了，便可成圣什么的……毕竟，听闻，儒圣好像就是这么来的，赋予无‘理’的事物一个‘理’，便可成圣。”她说到“成圣”时，语气微微有些不自然。
“哈哈哈……那你现在感觉何如呢？”苦楝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沧桑，“参透到什么地步了？需要我配合吗？”
“无感，无需。你还是那样，一片空白。”洛明微看着他，眼神清澈“但是，慢慢的好像有些白得不一样了，你找到了自己的路，背负着很重要的责任。”
苦楝沉默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良久，才低声道：“责任……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路对不对。自然轮回之子，听起来很了不起，可千万年来，一代又一代，我们都失败了。重建平衡……谈何容易。有时候甚至会想，大司命那种冷眼旁观，或许才是对的，至少不会因为干涉而带来更坏的后果。”
这是他第一次在洛明微面前流露出如此的迷茫与疲惫。
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坚韧、果决，是可靠的同伴和强大的天罗院首座。但此刻，在经历了西境的诡谲、面对深不可测的敌人和沉重宿命时，他内心深处那丝不确定，终于在对方面前悄然流露。
洛明微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或安慰。
她拨弄着一根枯枝，轻声道：“我不知道自然轮回之子的宿命，也不懂大司命万年的考量。但我读过很多史书，见过世间百态。我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因为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了，才有可能看到希望。”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苦楝：“文祸肆虐，学子癫狂，根源不明，天下惶惶。若人人都因前路艰难、胜算渺茫而选择冷眼旁观，那这世间，才真的没有了希望。你或许会失败，但你的每一次尝试，每一次追查，本身就是在与那些黑暗的东西抗争，就是在点亮一丝微光。”
“苦楝，”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如同溪水潺潺，“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全天下的文脉底蕴都在帮你对抗，就算无济于事，至少……还有……某些儒生嘛。”
火焰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相对无言的侧影。
苦楝看着洛明微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温润而坚定的眼眸，心中那圈涟漪终于扩散成了汹涌的波涛。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理解、信任和某种更深沉的情感，缓缓流淌过他因宿命和征战而略显冰冷的心田。
他缓缓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距离她的手只有寸许之遥。
这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接纳的姿态。
“嗯。”他撑着地面，仰起头，对着天空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度，“我知道了……谢谢。”
夜色悄然降临，繁星点点。
溪边的火光温暖而明亮，驱散了归途的寒意，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悄然滋长、超越寻常友谊却又未曾点破的微妙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