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一阵凉意，陷入冥想之中的苦楝猛地睁开眼眸，此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充盈体内，苦楝尝试性地握了握拳头，果真有股强大力量汇聚于拳。
难道，这就是养气境的感觉吗？简直畅快！
苦楝看着自己的手掌，左翻右翻地看了好一会，发现自己曾经受伤留有疤痕的手，现在，居然宛若新生的一般，不光没了那些细微的伤疤，甚至还似乎被美白修正了一下，骨节分明，像白杨树枝般舒展而有力；手指的长度与手掌的宽度比例恰到好处，像是雕刻出的一般。
原先小麦色的双手此时多了一丝冷色调，看起来不仅美观了不少，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神韵。
都说一个人的手能述说身体状况，苦楝满意地看着微红的指甲盖下方，那小小的白色月牙，这说明自己身体无恙，算是最好的体现了。
连手都变化如此之大，身体自然不用说，同样像是被精修了一般，颀长的身段，线条流畅而自然，没有过分的块垒，像一头休憩中的猎豹，蕴含着敏捷的爆发力。
虽说苦楝在蛮族生活锻炼许久，但他却不显得大块，反而看起来给人一种内敛的肌肉感，往往这样才更凸显其那独特的气质。
此时仍有水珠挂在身上，皮肤也在水珠的滚动下闪着细碎的光。黑中有青的发色透着清光，墨绿色的瞳仁愈发炯炯有神，将其清新、神秘、古典的气质完美托出，宛若执掌山川之神，又如领携河海之仙。
“怪不得那些老道听上去个个百岁不止，看上去却一个比一个年轻，原来这永葆青春的奥妙就在此啊…”
苦楝从水盆中起身，正要去拿一旁葛泓给他留下的白色道袍时，忽然发现地面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由于烛光晃动的原因，此影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显得莫名有些诡异。
“谁！”
苦楝大喊一声，往影子上方看去，发现架子旁站着一个道士，虽说长发及腰，但亦难掩其女儿身段，一个背影，却让人生出一种我见犹怜之感。
那道士蓦然转身，见到苦楝浑身赤裸的模样，虽有些变色，但好在是没有过大的反应，这要是传出去，丢脸可是丢到祖师庙里去了。
苦楝见果然是一名女子，看着她不动声色地闭上眼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穿衣，连忙下水，也不管身上是否湿漉了，抓起一旁的白色道袍就往身上套，不一会儿便穿上了，系好白绫腰带后，再微调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可以了…”
那女道没有眼皮轻轻颤动一下，随即便睁开了眼眸，眼里的一丝慌乱也彻底被宁静取代，整个人忽然让苦楝有些熟悉…
这神情为何感觉在哪见过一般…葛泓脸上出现过，常元那胖道士也有过，难不成这是道门之人修行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的表情吗？
苦楝快速眨巴眨巴眼睛，诉说着心中的疑问。
“此方福地，原来不用钥匙很能进入啊…”苦楝故意感慨道，声音把控得刚刚好，接着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看着不远处的女道，扬声道：“道友慈悲，不知如何称呼？”
对方左手抱右手，举在胸前，躬身行礼道：“福生无量仙尊，贫道有礼了。贫道道号「常妙」，不知道友作何称呼？”
苦楝见状，知晓这些说辞举动类似于佛国那厮的双手合十，以及“阿弥陀佛”，既然现在身着道袍，又拜了师傅，还升了境界，自然是要学习这些道门基本礼数，也算是一种阅历的提升，并无坏处…
于是，苦楝照猫画虎，举手躬身道：“常妙师姐有礼了，末学道号「常木」，还望师姐多多指教。”
常妙微微一笑，指正道：“贫道也是一把年纪之人了，你师父既然称呼我为，那你自然得喊我一声。”
听到这里，苦楝立刻反应，诚心躬身行礼道：“末学初来乍到，莽撞之处，还望师叔海涵！”
“无妨无妨，若是师侄喜欢，贫道自然不会介意这等祝福…”常妙微微摇头道，脸上充满了赞许之意。
苦楝一听，知晓这是认为称呼她“师姐”是显得她年轻了，心里对这位师叔的好感度又增加了不少，脸上不自觉地漾起笑意。
常妙见苦楝不加掩饰的笑，暗暗叹了口气，但还是陪着他微微扬起嘴角。
忽然，苦楝收起笑容，快步走向常妙，见其一副势不可挡的模样，本想规劝一番的常妙咽下了溜到嘴边的话，反而给苦楝腾出了一个位置，平静地看着苦楝在架子上翻腾。
“找着了！师叔…你那里有没有这本道经？”
苦楝手中举起那本《真外丹术》，一脸期待地看着常妙说道。
“《真外丹术》？没有，此经乃是你师父早年间从一处古道观拓印而来，他对此一直保持神秘，上面设有禁制，连我也无法翻开…怎么？这么快就对道经感兴趣了？”
常妙垂下眸子，微微皱起的眉头为她深邃的眸子添上一团迷雾，话末忽的抬眸，一扫疑云，透亮的眸子带着笑意看着苦楝。
苦楝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避开眼神，一边嘀咕道：“什么啊…我都看光了…难不成…师父及其徒弟才可以翻开此经？”
“师侄…师侄…”
听到常妙的呼唤，苦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道：“啊…果真如此的话，那便没什么能够吸引我的了…”
常妙闻言，竟然咧起嘴，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道：“或许，你可以找机会问问你师父，能否借此经一观？到时候可要来偷偷告诉师叔哦。”
苦楝着急忙慌地点头道：“末学也就对着一本道经执着，自然不会放弃一试，到时候也不会忘了师叔的！诶，对了，师叔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找我有何事？”
听到苦楝的问话，常妙立刻收敛起笑脸，恢复到道门该有的平静，说道：“自然是你师父给了我钥匙，我才得以入内…此番来此，犹疑不决，竟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我之目的了。”
苦楝有所感应，自己沉浸冥想的这段时间里，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时意识沉寂，只能感受到轻微晃动，听不清也睁不开眼，自然就对外事一无所知。
“可是…因为刚才我引灵之际发生的事？”苦楝试探性地问道。
常妙的反应很有意思，先是点点头，随后立即摇头，最终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却又沉声道：“是也不是，但若说为何偏偏此时来找你，大概就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吧。你差点坏了你师父百年道行，因此我代他来到了此处，责问吗？还不至于此…慰问吗？受伤的是你的师父…询问吗？又没那么简单…”
苦楝被这一番绕来绕去的话给整晕了，但是至少能够确定一点，他引灵这短短十分钟里，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叔…师叔？可否如实道来？”
苦楝喊了两遍才将常妙从心绪中喊醒，后者闻言眼眸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
常妙伸出一只手，放在架子上，顺着架子一边拂尘，一边说道：“当时「三十六峰」灵气如归墟一般往此处涌来，天生无限霞光，天屋山宛若人间仙境，却殊不知，此番聚气引灵，亦可能是丹鼎之灾，若你体内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灵气，不仅浪费天地神藏，而且会爆体而亡，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你师父出手制止，却被你所引动的八方灵气反噬，差点动用本阳真血，损了百年道行…”
说到此处，常妙顿了顿，转身望着苦楝那双炯炯明目，说道：“你真乃天地所孕，以泥胎凡心吞纳如此之多的灵气而不死，反而一下飞跃至筑基境，实乃千载难逢之人…你可知自己的不一般？”
苦楝听到此处，忽然读懂了常妙眼眸中的那抹复杂神情，是怜悯…是带有决绝的怜悯…
呵…果然有阴谋是吗？谢谢你啊，我的师叔…
“为何要害我？”苦楝冷不丁地问道，继续直视着常妙那双黑眸。
常妙愣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一抹苦笑，道：“此处，或许是你最好的归宿…至少，你能拥有自由…”
“？”
苦楝内心扣大问号，既然已经是我的归宿，又如何还我自由？鬼魂吗？若我像“药魔”那般有心愿未了，岂不成了拘魂鬼？何来自由！？
“你也是阴谋的一环，是吗？”
苦楝没有将心中所想问出来，甚至脸上连愤怒的神情也没有，极怒之下是平静，这倒符合道门所言之「物极必反」。
常妙被这么一问仿佛失了魂，眼神忽然变得空洞起来，自顾自地说道：“是啊…那我是否也是阴谋的一环呢…我究竟是何目的…”
见到常妙如此异常的言论极其神情，苦楝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不得不说，常妙的种种行为，似乎都在为她洗脱嫌疑，洗脱她也想害苦楝的嫌疑。
“师叔，师叔你莫急，慢慢想，你总能想起来的。”
苦楝选择暂且相信她，其实他是相信自己的感觉，通过他「万物通感」的能力，他能感受到常妙是真的陷入了迷茫之中。
“阴谋…阴谋…是阴谋…我不是…”
常妙整个人明显不对劲起来，语气也变得软绵无力，给人一种随时要失力倒下的感觉。
苦楝见此情状，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就在自己初次提及“阴谋”时，她便变得有些不对，看来是触犯了什么禁忌…有人在监视他们的一言一行…
难道是…它…
苦楝转头看向放在木盆旁边的铜铃，想起之前葛泓能与自己凭此传音交流，现在看来，这果然是葛泓用来监听自己的东西…
“师叔…莫须有的罪名，何苦如此牵挂，你莫要再想你的目的了，也不要再想是否与阴谋有关了，说不定…这一切只是偶然？”
苦楝终于知晓，葛泓绝对想要害他，而这常妙师叔是想来帮助他的，如今，只望葛泓能够念及旧情，不要再折磨常妙师叔了…
“不…常木师侄，这不是偶然，是…”
常妙迷茫的眸子忽然透亮起来，说起话来却十分艰难，像是在与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斗争一般。
清醒了！
苦楝第一反应就是常妙恢复了，刚准备让常妙不要再想东想西了，而她却再次陷入挣扎中，这一次，好像陷得更深了…
“没有…阴谋…不是…阴谋…”
常妙说着，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了，面如死灰，眼眸愈发空洞，嘴唇颜色也呈现一种病态紫…显然是禁忌反噬加深了。
苦楝一咬牙，冲到木盆边捡起地上的铜铃，然后迅速来到常妙身边蹲下，将呓语不断的常妙扶起，摇动了铜铃…
顿时，清脆的铃声在密闭的空间内格外刺耳，很快那边传来葛泓有些虚弱的声音。
“怎么了？”
“死老道，连同门都不放过吗？”苦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后，压抑不住情绪，恶狠狠地说道。
“什么？”
葛泓的疑惑之声愈发强烈，同时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
“别装傻了，常妙师叔此时拜你所赐，怕是犯了你下的禁忌，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苦楝没有丝毫客气地说道，故意将事态说得严重些。
“……”
只听到对方传来鼻息声，却没有说话，应是沉默了。
“喂！你自己今天才念完的一遍门规，第二戒便是同门相残，忘得比我这当徒弟的还快啊！？”苦楝看着愈发憔悴的常妙，愤怒之下带着一丝焦急。
又是沉默半晌，好在这次终于传来了话音。
“你用你那根针去扎她的百会穴…具体位置，我想你比我清楚，有什么用，你也比我清楚…”
苦楝听着葛泓强装平静的声音，冷哼一声，将铜铃扔到一边，从怀中摸出「春分」，扎入了常妙的百会穴。
还得是「春分」，专治什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很快，常妙凌乱的气息便平静了下来，眼眸也恢复了原先的透彻，只是面色与唇色依旧不好，这让苦楝很是担心。
恢复神智的常妙望着苦楝，一时有些难以启齿，蠕动一下嘴唇后，扶着身旁的架子勉强站起了身。
“师叔，感觉好些了吗？”苦楝虚扶着常妙，眼神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常妙勉强地笑着，从袖口摸出一个黑玉，示意给苦楝看，然后说道：“你的那枚应该是白的吧…”
苦楝看着眼前这枚形状样式完全一致，只有颜色不一样的玉佩，瞪大了眼眸，点点头道：“没错师叔，除了颜色，这枚玉佩与我的完全一样…有什么问题吗？”
常妙像是知晓了什么，闭上眼睛，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苦楝却不知她此时已然释怀。
“我命不久矣，很快这枚玉佩就会碎我道心…趁师侄你的神针还未失效，师叔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常妙说着，缓缓睁开眼眸，眸子又变得有些浑浊了起来。
知道事与愿违，自己无力改变，苦楝只能静静听着，内心绞痛无比。
“你师父不是坏人，他也是奉命行事…凭你这具身怀天地法则之身，要杀你，何其困难，莫要对前路失去信心…”
常妙说着，头顶的「春分」忽然崩开，掉落在了某个墙角，手中的黑色玉佩忽然挣脱常妙的手，瞬间打入其腹中。
霎时，常妙口吐鲜血，腹中金光闪闪，每次闪烁都会黯淡几分，生机也缓缓被抹杀夺去…
“你…不会…死…丹鼎…没…杀死…你………莫要…别信…”
一声脆响打破这含糊不清的拖沓之声，常妙腹中出现一道血窟窿，染红了周边白色衣袍，血依旧往外渗透，流动的是生机，却是无人认领之生机…
常妙早已闭上了眼眸，静静地枕在苦楝的臂膀上，她那秀丽的脸庞迅速凹陷下去，满头青丝刹那成白，变得枯槁如秋草，这是「返璞归真」后的残酷反向过程；周身冒着袅袅白烟，却刺鼻难闻，像是灰尘余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脸上再也不是安宁的神色，而是某种极致的困惑与虚无。
苦楝感到常妙的身子正不断变轻，甚至变得比一本道经还要轻…最终，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仿佛是由光线和尘埃构成，无风拂过，化作点点萤光自顾上浮，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难道，这是道门所说的「复归天地」吗？
道崩于内，身陨于外。此为道殇…
“也算一种羽化登仙…”
一道飘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苦楝闻声看去，发现了那被扔在地上的铜铃此时正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