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皇城 · 朝堂
八百里加急的苍原军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庄严肃穆的大雍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兵部与大理寺的公案之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堆满了由前线监军发回的、指控谢家通敌叛国的“铁证”。其中包括:
谢云旗与夏国某位皇子的“密信”往来,信中言辞敏感,似有约定;
据称是谢淳亲手所书、被监军中途截获的“通敌密函”,上面甚至盖有模糊的、疑似谢淳私印的痕迹;
部分谢家军中下层将领亲笔书写的战场情况陈述,其中描述了主帅谢淳下令无盾冲锋、少将军谢绽英阵前投降等匪夷所思之举,侧面佐证了谢家高层的“异常”。
证据纷至沓来,言之凿凿!一时间,整个朝堂如同炸开了锅,舆论哗然,人心惶惶。
少数耿直忠贞之臣,如几位与谢淳并肩作战过的老将,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坚信谢家满门忠烈,世代为国捐躯,绝不可能行此悖逆之事,定是遭人构陷,泣血请求陛下明察,还忠良一个清白!
大部分持重或明哲保身之臣,面对眼前看似确凿的“证据”,虽心有疑虑,却也不得不信,只能扼腕叹息,感慨将门陨落,人心叵测。
而那些早已对谢家军权倾朝野、深得帝心而心怀不满,或与谢家在政见、利益上有冲突的势力,此刻纷纷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落井下石。他们不仅极力渲染谢家此次“通敌”之罪的严重性,更有人将年初谢家军被暗中调查的旧事重新翻出,言之凿凿地声称“早有端倪”,试图将谢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丞相张辅林率领一众文官,手持玉笏,躬身出列,言辞恳切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陛下!谢家父子虽已伏诛战场,然谢家在大雍仍有根据!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军中,各地恐仍有其残部心怀怨望,流窜隐匿。为社稷安稳计,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务必将其党羽一并肃清,以绝后患,正我大雍朝纲!”
更有甚者,一位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音虽老迈却字字诛心:“陛下!老臣冒死进言!如今谢家犯下如此十恶不赦之滔天大罪,按律当诛九族!而今,太后、皇后皆出身谢氏……为江山稳固,为皇室清誉,请陛下……即刻下旨,废黜二后,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谢家,这个在大雍屹立数十年、功勋卓着的将门世家,仿佛一夜之间,从国之柱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逆臣贼子,成了所有矛头指向的众矢之的。
那棵曾经枝繁叶茂、荫庇无数的大树,在狂风暴雨般的指控与攻讦中,轰然倒塌,声名狼藉!
然而,面对群情汹涌,龙椅之上的新帝曲应策,神色冰冷如霜,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并未被朝臣的激烈言辞所左右,只是以极其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命大理寺与兵部,继续“收集、整理”所有相关证据,务必做到“详实、确凿”,却并未立刻给谢家定罪,也未下令缉拿所谓的“谢氏余党”。
对于谢府,只下令“查封”,并未如一些大臣所请那般直接抄家灭族。
而对于风暴中心的后宫——太后与皇后,这位年轻的帝王更是讳莫如深,只字未提,仿佛那两道尊贵的身份与朝堂上喧嚣的指控毫无关联。
在军事部署上,他则展现出了铁腕与决断:
正式下旨,赐封傅擎苍为“征夏大将军”,全权统领新组建的二十万神策军,继续应对苍原战事。
同时,任命心腹韩霖为“神策军苍原战区都统”,持另一半虎符,与傅擎苍形成制衡,共同率领神策军,与同样在之前大战中损伤不小的宇文破夏军继续对峙。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谢家军“通敌叛国”、父子三人皆已“阵亡”(或被诛杀)的惊天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入了深宫,传到了凤藻宫。
本就因先帝驾崩、忧思成疾而病体缠绵的皇太后谢氏,乍闻此家族巨变、兄长侄儿惨死的噩耗,如遭五雷轰顶!
她心脉巨震,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染红了凤榻前的纱幔,当场便彻底昏死过去,病情急转直下,陷入了更深沉的危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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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夜 · 留香殿
阿莹如同过去几个日夜一样,细致而轻柔地为昏迷的谢天歌擦拭身体,小心避开肩胛的伤口,换上干净的药粉和柔软的寝衣。做完这一切,她轻轻舒了口气,正准备为小姐掖好被角。
就在这时——
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从锦被下悄然伸出,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失声惊呼!
她猛地低头,对上的是谢天歌缓缓睁开的眼眸——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终于完全睁开,露出了那双久违的、如同浸在水中的琥珀般纯净剔透的眸子,虽然带着初醒的迷茫与虚弱,却依旧晶亮如星辰。
“小……小姐!” 阿莹的声音因极致的惊喜而哽咽,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紧紧回握住那只手,仿佛生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境。
谢天歌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阿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昏迷多日带来的虚弱让她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发出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阿……莹……”
“是我是我!小姐,是阿莹!” 阿莹拼命点头,喜悦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然而,这份喜悦还未持续片刻,阿莹便感到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威压弥漫开来。
她一抬头,骇然发现那位冷酷的帝王——曲应策,竟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殿内,如同暗夜中的修罗,正静静地看着床上苏醒过来的人儿。
他的眼神深邃难测,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却被他强行压制,只余下一片看似平静的冰封。
阿莹慌忙松开手,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参……参见陛下!”
曲应策的目光并未从谢天歌脸上移开,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冷漠,却奇异地没有往日的暴戾之气:“去传些清淡的粥来。”
阿莹担忧地看了一眼刚刚苏醒、脆弱不堪的小姐,又觑了一眼面色冰寒的帝王,终究不敢违逆,低声应了句“是”,起身匆匆去办。
殿内只剩下两人。
曲应策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然的熟稔,伸手将谢天歌从床上扶起,让她虚弱无力的身子斜靠在自己的右边肩窝处,仿佛这个动作他已做过千百遍。
这时,阿莹端着一碗温热的白粥快步回来。
曲应策伸出左手接过瓷碗,右手依旧环抱着谢天歌单薄的身子,形成一种保护亦或是禁锢的姿态。
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粥汤,才缓缓盛了一勺递到谢天歌苍白的唇边。
谢天歌想挣扎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眼前男人冷峻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问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你……右肩……不是受伤了吗?”
“……”
刹那间,曲应策握着勺子的手猛地顿在半空中,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尖锐痛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筑起的冰冷堤坝!
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准备她醒来会质问为何在此,会哭闹着要离开,会急切地追问赫连誉或慕容笙的下落,会恐惧地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预想了所有尖锐的、可能再次刺伤他的问题。
可他独独没有料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竟是关心他那一夜在野狼谷,为了保持清醒而自己划伤、甚至几乎连他自己都已忽略的被北疆骑兵冷箭扎伤的肩胛。
这个女人……她总是这样。
看似没心没肺,结果却做着所有温暖的事。
她就如同最柔韧的藤蔓,轻而易举地在他冰冷坚硬的心防上,撬开一道裂缝,硬生生地挤进来,生根发芽。
当他全心全意接受这一颗种子,期待它能开花结果时,她却又能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带走他所有对幸福的期望。
此刻,内心波涛汹涌,五味杂陈,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极致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他将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触碰到她的唇瓣,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冰冷而短促的字:
“吃。”
谢天歌也确实饿了,胃里空得发慌。她不再多说,乖巧地微微张口,将那一勺温热的粥含了进去,慢慢咽下。
曲应策见状,又舀起一勺,再次递到她唇边。谢天歌依旧顺从地吃下。
就这样,一勺,一勺,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诡异的和谐。直到一碗白粥渐渐见底。
阿莹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小姐的苏醒而欣喜,又为这微妙而紧张的气氛感到不安。
曲应策将空碗递给阿莹,低头间,却见谢天歌的唇边沾染了一点粥汤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自然地替她轻轻拭去。
那指尖触碰到她柔软、温润的唇瓣,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拥抱她纤细腰肢时更加清晰、更加悸动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指尖,直抵心脏,让他心头猛地一颤!
他迅速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对着阿莹吩咐道:“去拿几个软垫过来。”
阿莹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是!” 很快,她便取来几个厚厚的软垫,仔细垫在谢天歌身后,让她能更舒适地斜靠着。
曲应策依旧坐在床边,目光沉沉地落在谢天歌脸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