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拄着拐杖站在村委门口,天刚亮, 手里那台老旧算盘挂在臂弯,铜珠在晨光里泛着暗黄。他没进屋,只朝里面喊了一声:“陈默,东西齐了没?”
屋里,陈默正把一叠纸张按顺序装订:桌面摊着三份材料:一份是林晓棠连夜誉抄的账目明细,字迹工整得像教学板书;一份是银行流水复印件,边缘有档案馆的骑缝章;还有一本泛黄的手写台账,封皮写着“青山村1998-2008财务备查”,是周志明藏在屋顶夹层里的那一本。他抬头应道:“齐了,就等开会。”
林晓棠从外头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她从县档案馆调出的转账凭证。她把包放在桌上,只轻轻拍了拍,像是确认东西还在。陈默翻开笔记本,在“今日事项”那页写下:“村民大会,九点,公示账本。”
王德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把算盘放在桌上,铜珠一震,发出凊脆一响。他翻开账本,手指顺着数字一行一行往下走,嘴里念着:“九九年修桥,预算八千,实报一万二;二零零三年清淤,批了三千,花了九千七……”他忽然停住,抬头:“这些差额,我都记过疑点,可当时没人敢问。”
陈默点头,所以现在得问。
林晓棠把银行流水摊开,指着其中一笔:“这笔两万,名义是‘环境整治补贴’,实际打到前村长儿子的账户,当天就转去车行付了首付。”
王德发盯着那串数字,嘴唇发抖:“我核过,十年间,类似项目共十七项,累计差额十二万八千元。不是错,是掏。”
陈默合上笔记本,把装订好的材料推到桌中央,封面上印着“青山村集体资产核实报告”几个黑体字。他起身,拎起工具箱,把材料放进去,拉链拉上。
九点整,祠堂前的空地站满了人。陈默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前,王德发拄拐站在他右侧,林晓棠站在左侧,手里抱着文件夹。台下,村民三三两两站着,没人说话。
前村长从人群后走出来,穿着冼得发白的西装,脸上带着笑:“开什么会?我还以为是分红。”
陈默没看他,打开工具箱,取出那份报告,翻开第一页:“今天,咱们把过去十介绍对象的账,当着大伙的面,算一遍。”
前村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你算什么?一个没回来两年的,懂村里的事?”
陈默依旧没抬头, 声音平稳:“咱们村,修过三次路,建过两回水渠, 发过五次扶贫款。可桥还是漏雨,田还是旱死,去年连路灯都没亮。钱去哪儿了。”
台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
陈默翻到第二页:“这是县财政局的拨款记录,每一笔都进了村账。可这是村里的报销单——”他举起一张复印件,“同一件事,报两次,金额不同,可签字却是同一个人。 ”
前村长冷笑:“老账了,谁还记得?”
王德发突然拄拐上前一步,把算盘往桌上一放,铜珠哗啦一响。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我记得,九九年修桥,多报三千八;二零零一年买树苗,虚增两千五,合计六千四。十年’,十七笔,总共十二万八千元。”
他顿了顿,抬眼盯着前村长:“这些钱,没进村账,进了你儿子的户头。你敢说不是你批的?”
前村长脸色变了:“你有证据?”
陈默从文件袋里抽出银行流水,高高举起:“这是县档案袋的调单,资金流向,清清楚楚。”
前村长猛地挥手:“假的!你们串通好的!陈默,你别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你就是个败家子!拿着村里的钱搞什么民宿,自己捞好处!”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抖开:“这是他签收的捐款记录,三万块,没入账,自己拿走了!”
台下一片哗然。
陈默没动,只从工具箱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翻到“捐料记股”那一页,递给身旁的村民:“你念。”
那村民接过,大声念:“张伯,石材八百元,三方签字;李婶,竹子两捆,三百元,签字确认;赵家媳妇,石灰半袋,一百五十元,签字……王老三,旧砖十块,估值三百元,签字。”
一页念完,又翻一页。
“赵铁柱垫付材料款两万元,记村账,监督人王德发签字;陈默,母亲存折取出一万二,记‘借款’,附存折复印件。”
村民念完,抬头:“每一笔都有签字,都在黑板上贴过。”
前村长愣住
王德发冷哼一声:“你那张‘签收单’,笔迹是描的。我用算盘都能算出假账,你还想用一张纸糊弄人。”
前村长脸色铁青:嘴硬道:“账目混乱是历史问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林晓棠上前一步,翻开台账:“这是周志明留下的手写账,里面记录了两笔宏达集团的‘预付款’,实为回扣”,分账明细写着——村长三万, 会计一万,文书五千 ’。”
她抬头:“你说是历史问题,可钱进了谁的口袋,是历史能背的吗。 ”
前村长还想开口,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响。
李二狗从人群后排走出来,低着头,手里拿着一部归手机。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台前,把手机递给陈默。
陈默点开录音。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村里钱好拿,报个修路,多写两万没人查。;说是扶贫,虚报几户,上面还表扬我落实到位……我儿子那车,就是这么买的。”
是前村长的声音,带着酒气,得意洋洋。
全场死寂。
前村长猛地过来抢手机,被赵铁柱一把拦住。他瞪着李二狗:“你个混账!谁让你录的!”
李二狗没抬头,声音低哑:“那天在镇上饭局,你说的。我喝多了,但记得。”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以前我是觉得你有本事,现在看,你是把村子当提款机。”
前村长被气得浑身发抖,还想狡辩,远处传来摩托车声。两辆警用摩托驶入村口,镇纪委的人走下车,径直走向木台。
带队的人出示证件:“接到举报,关于青山村原村干部涉嫌侵占集体资金,现对你进行调查,请配合。”
前村长被带走时,死死盯着陈默:“你等着,这事没完。”
陈默没说话,只把手机收进工具箱。
人群依旧沉默。没人欢呼,也没人散去。
王老三从后头挤进来,肩上扛着个布袋。他走到台前,把袋子放在桌上,解开——是一堆紫云英种子,颗粒饱满,泛着淡红。
“我那块地。”他说,“全种花,算我一份。”
没人说话。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民宿项目的股份协议,上面有他歪歪扭扭的签名。
“地,我也入股。”他说完,转身就走,没回头。
陈默翻开笔记本,在“资金缺口”那页,用笔划去原来的数字,写下:“黑幕已清,路在脚下。”
林晓棠站在他身边,看着台下。村民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有人指着黑板,有人翻看张贴的账目复印件。
王德发拄拐走到公告栏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材料市价表。他抬头看陈默:“旧砖,按这个价算,别亏了王老三。”
陈默点头。王德发把纸贴在公告栏,又从口袋里摸出粉笔,在“王老三”名字后面,添了三百五十元。
他放下粉笔,转身要走。
陈默叫住他:“王会计,民宿的账,你还是盯着。”
王德发背对着他,停了一下,从怀里掏出算盘,放在公告栏的石台上。
“明早。”他说:“我来取。”
林晓棠走回台前,把台账放进文件夹。她的手指在封面停了停,忽然发现台账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铅笔写的,佷淡:“调走非自愿,账不清。”
她没说话,只把文件夹抱紧了些。
陈默合上工具箱,拉链拉到一半,忽然停住。他想起父亲笔记本里那张1983年承包合同的复印件,上面有前村长的签章。正是那笔的规律,让他比照出账本上的伪造签名。
他抬头看祠堂屋檐,瓦片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赵铁柱带人正把水泥桩搬到茶室地基旁,木模已经支好。
林晓棠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下一步,怎么走。”
陈默盯着工具箱,拉链还开着,那份报告静静躺在里面。他伸手,把拉链完全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