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专挑细处断(五)
天光像是掺了水的墨,吝啬地在东边天际渲染开一片灰白。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早班的公交车碾过空荡街道的沉闷声响,偶尔传来。
王磊、赵强,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坐在王磊那辆旧轿车里,引擎低吼,却迟迟没有驶出。车内烟雾缭绕,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
“怎么要?”赵强掐灭了第五根烟头,声音沙哑,“直接砸门?逼他交出来?”他拳头攥紧,指节发白,一夜的愤怒并未消散,反而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沉淀得更加暴烈。
王磊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个深绿色的铁皮盒子上。盒子盖开着,露出里面母亲的照片、那些汇款单、勾画着债务的纸张,以及那张写着最后不适的粉色便签。旁边,摊开着那本棕色笔记本,记录着另一重人生的倾轧。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铁盒里那些冰冷的物件,最后,指尖停留在那张粉色便签上。
“不。”王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其他人都安静下来的力量,“我们不砸门,也不吵架。”
他拿起那张粉色便签,又翻到笔记本上记录着最后几笔高息债务、以及提及怀表被拿走的那一页。
“我们把这些,给他看。”王磊说,“把李默……还给他。”
这个“还”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不是归还,是呈现,是把那个被他们忽略的、被生活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李默,完整地、摊开到那个所谓的“表舅”面前。
车子最终还是发动了,驶入渐渐有了人气的街道。按照之前打听来的地址,他们停在了一个老旧小区门口。表舅家在一楼,带个小院,铁门紧闭。
几人下车,王磊捧着铁盒和笔记本,赵强跟在他身后,另外两人稍微落后一步。没有人说话,一种同仇敌忾的沉默笼罩着他们。
王磊深吸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铁门。
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拖鞋趿拉地的声音,一个略显不耐烦的、带着睡意的男声响起:“谁啊?这么早!”
铁门上的小窗被从里面拉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浮肿,眼袋很重,正是那位在殡仪馆做主把李默送走的表舅。他看到门外的几人,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王磊手里捧着的那个眼熟的铁盒子时,眉头皱了起来。
“是你们?这么早有什么事?李默的后事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他语气带着疏离和被打扰的不悦,目光扫过铁盒时,有一丝极快掠过的不自然。
“表舅,”王磊开口,称呼用得客气,声音却没有任何温度,“我们来找您,是想拿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这儿能有什么他的东西?”表舅下意识地想关小窗。
“一块怀表。”王磊盯着他的眼睛,语速平缓,却不容置疑,“我爷爷传下来,李默他爸爸生前一直戴着的那块老怀表。”
表舅的脸色瞬间变了变,眼神闪烁了一下,强自镇定:“什么怀表?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李默的东西当初都清理过了,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表舅,”王磊打断他,没有提高声调,只是将手里的铁盒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小窗的铁栏,“李默活着的时候,不容易。”
他顿了顿,看着表舅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声调说:
“他记着每一份好。朋友凑钱帮他,他一笔笔都记着,慢慢还。胸口闷得像压石头,还觉得自己是熬夜多了,不该接夜班。”
王磊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句,慢而清晰。他另一只手翻开了那本棕色笔记本,将写着高息借款和最后关于怀表被拿走的那几页,朝向小窗。
“他也记着别的。比如,哪些钱是带着利息‘借’给他的。比如,他爸爸最后留下的那块怀表,是作为‘抵押’放在了哪里。”
表舅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铁盒里那些琐碎却沉重的物件,看着笔记本上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字迹,尤其是那关于怀表的记录,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那不仅仅是钱的问题,那是最后一点遮羞布被彻底扯下。
王磊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赵强几人站在后面,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表舅身上。
清晨的微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小区里传来早起老人咳嗽的声音,还有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但这扇铁门前,时间仿佛凝固了。
僵持了大概一分钟,或许更久。表舅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眼神复杂地在那铁盒、笔记本和门外几张年轻却冰冷的面孔之间逡巡,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他猛地伸手,“哐当”一声彻底拉开了小窗,声音干涩嘶哑:
“等着!”
他转身进了屋,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窸窣声。
几分钟后,他重新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用旧绒布包裹着的小物件。他没有完全打开门,只是通过小窗,将东西递了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促。
王磊接过。绒布入手微凉。他当着小窗后那张灰败的脸,轻轻掀开绒布一角。
黄铜的表壳,因为年代久远而色泽沉黯,玻璃表蒙有些细微的划痕,表链是那种老式的金属链节。正是李默父亲生前几乎从不离身的那块老怀表。
王磊合上绒布,将怀表紧紧握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带着两代人的重量。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姿态。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小窗后那张神色变幻的脸,然后转身。
“走吧。”
几人沉默地跟上,没有人回头。
坐回车里,王磊将那块用旧绒布包裹的怀表,轻轻放回了那个深绿色的铁皮盒子里,就放在他母亲的照片旁边,放在了那些记录着善意与压榨的纸张之上。
它终于回家了。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个小区。天光已经大亮,城市喧嚣起来。
王磊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口袋里,从他们拿到怀表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响起。
那个来自李默的号码,仿佛完成了最后的嘱托,终于归于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