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胎儿子(七)
纺织厂的裁员名单在周五早晨贴在了公告栏上。林秀云挤在人群中,手指冰凉地划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终于在留岗人员那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质检员三个字。
我中了!张春梅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调去后勤部了!不用再站流水线了!
林秀云转身紧紧抱住好友,两人又哭又笑。张春梅腿上的静脉曲张终于不用再恶化了,而她自己也获得了一份更轻松、薪水更高的工作。
走,中午我请你吃饭!张春梅抹着眼泪说。
午休时间,两人去了厂区外新开的小餐馆。张春梅点了两个荤菜,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
对了,张春梅夹了一筷子红烧鱼放到林秀云碗里,王强出院了吗?
前天出的。林秀云低头扒饭,他...他现在住车队后面的棚屋。
张春梅的筷子停在半空:那种漏风漏雨的铁皮屋?冬天能冻死人!
林秀云没接话。她想起昨天去给王强送囡囡画的第二幅画时看到的场景——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一张行军床,一个电磁炉,墙上贴满了囡囡的照片。王强正蹲在地上煮面条,看见她来,手忙脚乱地藏起那瓶止痛药。
他活该。张春梅哼了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听说他这半个月都没喝酒?车队老刘说的。
林秀云惊讶地抬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厂里姐妹多啊。张春梅得意地眨眨眼,哎,你不会心软了吧?
没有。林秀云回答得太快,连自己都觉得可疑,就是...就是觉得他变了不少。
张春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下午,林秀云被叫到质检部报到。新工作比流水线轻松许多,但需要更专注。她认真记下每一个要点,不知不觉就过了下班时间。
走出厂门时,天已经黑了。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手机突然响起,是幼儿园老师的电话:囡囡妈妈,您什么时候来接孩子?我们已经下班半小时了...
林秀云心里一紧: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到!她匆忙拦了辆出租车,一路上自责不已。这是她复工后第一次迟到接孩子。
幼儿园门口,只剩下囡囡和值班老师。孩子坐在小椅子上,怀里抱着书包,看见妈妈来了,立刻跑过来,出人意料地没有哭闹。
妈妈工作忙,囡囡知道的。孩子懂事地说,小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指。
林秀云鼻子一酸,蹲下身抱住女儿:对不起,妈妈下次一定准时。
爸爸来了!囡囡突然指着马路对面兴奋地喊道。
林秀云转头,果然看见王强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个塑料袋,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他比住院时更瘦了,工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他经常来接你?林秀云惊讶地问女儿。
囡囡点点头:爸爸说妈妈上班累,他下班早就来接我。但他说不能告诉你,怕你生气。
林秀云胸口一阵发紧。她牵着囡囡走向王强,后者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我...我就是路过。王强结结巴巴地说,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给囡囡买了点水果。
林秀云接过袋子,里面是几个苹果和一小串葡萄——都是囡囡爱吃的。她注意到王强的手上有几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
手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王强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背后:没什么,修车时蹭的。他看了眼手表,那个...我先走了。你们...你们注意安全。
他转身要走,囡囡却突然松开妈妈的手,扑过去抱住爸爸的腿:爸爸一起回家!
这个请求让两个大人都僵住了。王强慌乱地看向林秀云,后者抿着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囡囡乖,王强蹲下身,声音沙哑,爸爸现在...不能回家。但爸爸答应你,每周都来看你好不好?
为什么不能回家?囡囡的小脸皱成一团,我想爸爸...
王强的眼眶红了,他笨拙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因为爸爸...做错事了。要接受惩罚。他抬头看了眼林秀云,眼神复杂,等囡囡长大了就明白了。
路灯下,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中间隔着一道明显的空隙,像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最终是林秀云打破了沉默:你...吃饭了吗?
王强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
前面有家面馆...她话没说完,自己都觉得尴尬。
但王强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好啊。
就这样,离婚后第一次,他们三个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囡囡兴奋地坐在中间,一会儿给爸爸夹菜,一会儿给妈妈倒水。王强吃得很快,但每次抬头看林秀云时,目光都小心翼翼。
新工作...还适应吗?他问,声音很轻。
林秀云点点头:比流水线轻松。她顿了顿,听说...你这半个月没喝酒?
王强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嗯。医生说再喝胃就废了。他苦笑着补充,而且...喝酒容易犯浑。
这句话让两人都沉默了。囡囡不明所以,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事,王强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配合地笑笑。
结账时,王强抢着付了钱。走出面馆,夜风更凉了。囡囡已经困得趴在妈妈肩上,小手还紧紧抓着爸爸的一根手指。
我送你们回去吧。王强说,目光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林秀云没有拒绝。三人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中间隔着适当的距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近。路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时,王强突然停下,买了一小袋塞给囡囡。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他对林秀云说,语气里带着久违的温柔。
这个细节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林秀云想起他们刚谈恋爱时,王强每次约会都会带一包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剥好了喂给她吃。那时候的他,眼里有光,笑容干净,和后来那个满身酒气的暴躁男人判若两人。
到家楼下,王强停下脚步:就送到这儿吧。他轻轻捏了捏囡囡的小手,晚安,宝贝。
爸爸晚安!囡囡迷迷糊糊地说,小手却不肯松开。
林秀云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悄悄融化了。要不...上来坐坐?她听见自己说,喝杯茶再走。
王强震惊地看着她,眼里闪过希望的光芒,但很快又暗了下去:不了...保护令...
已经过期了。林秀云轻声说,上周就到期了。
王强呆立在原地,仿佛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淡淡的疤痕——那是去年他喝醉后自己摔的,当时血流如注,是林秀云半夜送他去的医院。
我保证...他的声音哽咽了,不会再犯了。
林秀云没有回应这个承诺,只是转身走向单元门:茶要凉了。
王强迟疑了一下,最终跟了上去,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囡囡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容,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当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林秀云突然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只是短暂的一瞬,很快就松开了,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是一个无声的感谢。
家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当门打开,温暖的灯光流泻而出时,林秀云突然意识到,这是半年来,第一次有人等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