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铝月亮(一)

暴雨在深夜的城市里倾盆而下,冰冷的雨点密集砸在我那辆破旧摩的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又蜿蜒爬行,扭曲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霓虹灯被水幕晕染开,幻化成一片片模糊流动的光斑。我拧紧油门,老旧引擎吃力地嘶吼着,载着最后一名乘客,穿行在冰冷而拥挤的车流缝隙里。水花在车轮下飞溅,打湿了我的裤腿,寒意像小蛇一样钻进骨头缝。

“师傅,前面路口停!”后座的年轻人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急躁。

我应了一声,小心地把车靠边。计价器上跳出一个可怜的数字:十七块五。年轻人掏出手机,屏幕亮光刺眼地一闪,支付成功的提示音短促响起。他推开车门,裹紧外套,缩着脖子冲进了雨幕,迅速消失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里。

世界重新被哗啦啦的雨声统治。我摘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寒意更深地渗进皮肤。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划开屏幕。银行App的图标上,数字显示着一个微薄的余额。我点开转账,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输入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账号——女儿林晚的。金额栏里,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了“500”。备注:生活费。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只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这点钱,对她那沉重的学费大山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二十多万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冰。

我重新发动摩托,朝着家的方向驶去。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我一个哆嗦。眼前又浮现出林晚毕业那天的样子,穿着租来的宽大学士袍,站在那所民办大学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本科文凭,对着镜头用力地笑。那笑容,像初春里努力挣扎开放的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茫然,似乎已经预感到未来的艰难。三年了,那张笑脸背后的光亮,似乎被现实生活一点点地磨损掉了。

推开家门,狭小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林晚还没睡。她蜷在小小的电脑桌前,整个人几乎被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笼罩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无数个阿里旺旺的聊天窗口像饥饿的虫子一样挤满了屏幕,不停闪烁跳动,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爸,你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水分,沙哑干涩。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噼啪作响,那声音又快又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节奏。

“嗯,刚收工。这么晚还不睡?”我一边脱下湿透的外套,一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目光扫过她手指接触键盘的地方——几个指尖上,隐约能看到透明创可贴的轮廓。

“嗯,赶个活动。‘老板在吗?’……‘亲,中南神箭铝模板了解一下?’……”她嘴里下意识地喃喃着,像是在背诵某种刻入骨髓的经文,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而快速地在键盘上跳跃。屏幕的冷光在她空洞的眼神里跳动。

我默默叹了口气,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沉甸甸的难受。那几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中南神箭建材公司,那个她待了快三年的地方,搞什么电子商务,卖铝模板。每个月,那张薄薄的工资条上,基本工资一栏永远固执地写着2700元,后面那点提成,渺小得可怜,常常连三百块都不到。三年了,她的月薪从未真正摸到过三千块的门槛。二十多万的学费,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嘲讽,悬在我们父女俩的头顶。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烧了点热水,给她冲了一杯廉价速溶麦片,轻轻放在她桌角。“吃点东西,别熬太晚。” 杯子旁边,是她随手记下的便签纸,密密麻麻写着“痛点”、“转化率”、“逼单技巧”之类的词,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焦灼。

她终于停了一下,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吹了吹,眼睛却还粘在屏幕上。滚烫的麦片糊糊蒸腾起一片薄薄的白雾,瞬间模糊了她疲惫不堪的脸。就在那雾气朦胧的一瞬,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迅速黯淡下去,像一盏油灯,在耗尽最后一丝灯油前骤然熄灭。

“知道了,爸。”她的声音闷闷地从雾气后面传来,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我回到自己狭窄的隔间,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雨点敲打着窗户,单调而固执。隔壁房间键盘敲击的声音,噼噼啪啪,穿透薄薄的墙壁,一下下,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太阳穴上。闭上眼,脑海里却异常清醒地交替着两个画面:一个是林晚毕业典礼上那个带着茫然却努力绽放的笑容,另一个是她此刻在惨白屏幕光下那张毫无生气的、疲惫到极致的脸。两张脸重叠、撕扯,最后只剩下键盘那永无止境的噼啪声,像冰冷的雨点,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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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跨在摩托上,在建材市场门口等活儿。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金属和劣质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手机突然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撕破了周围的嘈杂。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前缀正是“中南神箭”。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慌忙按下接听键,手有点抖。

“喂?是林晚的父亲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急促,“林晚在公司培训会上晕倒了!刚送到市一院急诊,你快过来吧!”

“晕……晕倒了?”我的声音瞬间劈了叉,喉咙干得发紧,“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她……”

“不清楚具体原因,你赶紧过来吧!在急诊抢救室那边!”对方语速飞快,不容我再多问一句,电话已经被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嘟嘟嘟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建材市场的喧嚣——运货叉车的鸣笛、金属板材撞击的哐当声、讨价还价的吆喝——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单调冰冷的忙音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林晚?晕倒?抢救室?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猛地一拧油门,老旧摩托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几乎要散架般冲了出去。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也顾不上冰冷的雨水又开始零星砸落,我只知道拼命拧着油门,在车流里见缝就钻,引擎的轰鸣声像是我胸腔里炸开的恐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又辣又涩。红灯刺眼,我咬咬牙,猛地冲了过去,身后传来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喇叭长鸣,像无数根鞭子抽在背上。我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医院!快!

摩托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歪歪扭扭地冲到市一院门口。我甚至没顾上锁车,一把扯下头盔扔在车座上,跌跌撞撞地就往急诊大厅里冲。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窒息。眼前是晃动的白大褂,移动的病床,焦急的面孔,嗡嗡的说话声……一切都混乱不堪。我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抓住一个护士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护士!林晚!刚送来的!晕倒的!在哪?”

护士被我抓得皱了下眉,甩开我的手,快速翻动手里的夹板:“名字?林晚?抢救三室,那边!快!”她抬手匆匆指了个方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抢救三室的门紧闭着,上方亮着红色的灯牌。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两个穿着中南神箭灰色工装的年轻女孩,神情紧张,手里捏着矿泉水瓶。

“叔叔!”其中一个女孩认出我,立刻站了起来,眼圈有点红,“林晚在里面。”

“她……她怎么样了?”我喘着粗气,感觉肺都要炸开了。

“不知道,医生还在检查。”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下午是公司搞的电商话术强化培训,总监亲自抓……林晚坐在前面,念着念着……突然就倒下去了,脸白得像纸,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们了……”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紧绷的神经。话术培训?又是那些该死的“老板在吗?”、“亲”?这些空洞冰冷的词汇,难道能把人活活逼晕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墙皮,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白色的粉末。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林晚蜷在电脑前敲键盘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毕业时那个茫然的笑脸,一会儿又变成一片刺目的白色,什么也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

“林晚家属?”

“在!我是她爸!医生,我女儿她……”我猛地扑过去,声音抖得厉害。

医生拉下口罩,露出年轻却严肃的脸:“初步检查,低血糖加上严重过度疲劳,神经性晕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需要静养观察。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别再让她受刺激。去办手续吧,转观察室。”

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胸腔,却砸得生疼。过度疲劳……低血糖……这些词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跟着护士,脚步虚浮地走进观察室。

林晚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她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干裂起皮,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显得脆弱不堪。她的右手放在被子外面,正在输着液。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心猛地被狠狠揪了一下——那只手,那只总是在键盘上飞快跳跃的手,此刻,几个指尖和指关节处,赫然缠着好几块浅褐色的创可贴!有些边缘已经微微翘起,露出下面磨得发红、甚至有点破皮的皮肤。

我轻轻走到床边,生怕惊扰了她。刚想伸手去碰碰她的额头,她却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看清是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无声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急速滚落,瞬间打湿了鬓角和枕头。

“爸……”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委屈。她吃力地抬起那只缠着创可贴的手,手指微微弯曲着,指向我,又像是无力地垂落。

“爸……”她又喊了一声,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抽动,压抑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来,“我的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了……手指……好疼……”

磨穿了三层贴膜……手指好疼……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穿透耳膜,直刺进大脑深处,然后在那里猛烈地搅动起来。我僵立在病床前,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那需要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机械麻木的敲击?需要多少句重复千万遍、却毫无意义的“老板在吗”?需要承受多少石沉大海的冷漠和拒绝?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消毒水味呛得我喉咙发紧。目光死死钉在她缠着创可贴的手指上,那些廉价的浅褐色胶布,此刻在我眼里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三年,2700块的底薪,从未超过三千块的月收入,还有那沉甸甸的二十万学费……所有压抑的焦虑、自责、愤怒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被女儿这句带着哭腔的控诉彻底点燃,像汽油桶被投入火星,轰然炸开!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大步流星就往外冲!什么手续,什么观察,什么医生护士!我要去那个该死的中南神箭!我要去砸了那台磨穿我女儿三张贴膜的破电脑!我要揪着那个搞什么狗屁话术培训的总监的领子,问问他这他妈的到底算什么工作!

“爸——!”身后传来林晚惊恐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那声尖叫,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狂燃的怒火,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灰烬。我冲到门口的脚步硬生生刹住,手还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全身。我僵在那里,背对着病床,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爸……别去……”林晚的声音虚弱又绝望,带着浓重的鼻音,“没用的……真的……没用的……” 那声音里的疲惫和无助,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我慢慢松开紧握的门把手,冰凉的金属上留下了湿漉漉的汗印。汹涌的怒火退潮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垮了我的脊梁。是啊,冲过去又能怎样呢?砸了电脑,打了人,然后呢?女儿的工作呢?那微薄的2700块呢?只会让她更加难堪,更加无路可退。

我一点点转过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重新挪回床边。林晚还在无声地流泪,眼睛红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后的余悸和一种认命般的哀伤。

我慢慢弯下腰,伸出粗糙的手,用指腹,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碰她缠着创可贴的指尖。那触感,薄薄的一层胶布下面是粗糙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微微的凸起。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了。我用力眨了几下眼,把那股热意逼回去,喉咙里堵得难受,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疼了……晚晚……爸在这儿……咱不疼了……”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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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在医院观察了一天,医生反复叮嘱必须彻底休息,不能再透支身体。我强行给她请了三天病假,不顾她小声的反对,直接把她带回了我们那个狭小的家。

家里异常安静。没有键盘噼里啪啦的声响,没有阿里旺旺滴滴滴的催命符。林晚蜷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阳光吝啬地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惨淡的光斑。她像个被抽掉了发条的木偶,只剩下疲惫的躯壳。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心里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那二十多万的学费,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借口出门买点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没有去买东西,而是习惯性地跨上了那辆破旧的摩托。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突兀。骑在车上,冷风灌进领口,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我需要钱,需要更多一点的钱,哪怕只是杯水车薪。我下意识地又把车骑向了那个熟悉的建材市场门口。刚停稳,就有人过来问价:“师傅,去西郊钢材批发市场,走不走?”

“走!”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下。报了个价,对方爽快地上了车。我拧动油门,摩托载着沉重的负荷和心事,汇入车流。

送完这一单,我靠在摩托上,望着市场门口进进出出、扛着板材、行色匆匆的工人,心里却像长满了荒草。女儿缠着创可贴的手指,和她那句“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的话,反复在我脑子里盘旋。我忽然想起她大学好像学的是设计相关?具体什么专业我竟一时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她说过跟工程沾点边。

鬼使神差地,我掉转车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她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单间——离公司近些,她平时加班晚了就睡那边。房东老太太认得我,叹了口气,把钥匙给了我。

推开那扇薄薄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泡面、旧书和淡淡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墙角立着一个简易布衣柜。最显眼的,还是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散落着几本翻旧了的销售技巧书和厚厚的产品参数手册。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个拥挤的空间,最终停留在床底下。那里塞着一个看起来很久没动过的、落满灰尘的大号硬纸板箱。

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我。我费力地把那个沉重的箱子拖了出来。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箱子上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废稿”。

我撕开已经有些脆弱的胶带,打开了箱子。

里面没有杂物,没有旧衣服。只有厚厚一沓用大号A2纸画的图纸!一张又一张,整齐地叠放着,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翻看已经有些磨损起毛。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

图纸上用清晰的铅笔线条绘制着复杂的结构。不是简单的方块,而是有着精确角度、巧妙卡扣和加强筋的铝模板拼接单元。每一个部件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长度、角度、厚度、承重系数……旁边还用小字写着注释:“此处连接点应力集中,建议增加三角支撑板”、“标准件通用性考虑,此卡槽可兼容三号、五号模板”……字迹工整而有力,透着一种专注和专业。

我一张张翻下去。每一张图纸都展现着不同的设计方案,有的侧重轻量化,有的强调周转次数,有的优化了拼接效率。图纸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相同的铅笔签名:林晚。签名的旁边,无一例外,都盖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印章,或者用粗粗的红笔写着两个冰冷的大字:“废稿”。有些图纸的空白处,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铅笔痕迹,似乎是反复修改计算的草稿,最终又被狠狠擦去。

我捧着这些图纸,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冰冷的纸面触感下,却仿佛能触摸到女儿无数个深夜伏案的体温,能感受到她每一次落笔时的专注,每一次被盖上“废稿”时那无声的失落。这些被尘封在床底、被标记为“废”的图纸,此刻在我手中沉重得如同千斤巨石。它们不再是废纸,而是女儿被现实粗暴碾碎的才华、被深埋的梦想,是那二十多万学费背后,我们从未真正看清的、属于她的光亮。

图纸上的线条和数字,像有生命一样灼痛了我的眼睛。那些“废稿”的红印,像一个个无声泣血的烙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胸腔里翻腾,顶得我喉头发哽。我猛地合上纸箱,把那些沉重的图纸重新封存起来,动作近乎粗暴。灰尘再次扬起,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出女儿的小屋。楼道里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明明灭灭。回到自己那个同样狭小的家,林晚依旧蜷在沙发上,姿势都没怎么变,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我把那个落满灰尘的纸箱,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放在了她面前的旧茶几上。箱子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晚空洞的眼神终于动了动,迟缓地聚焦在箱子上。当她的目光触碰到箱子上那个潦草的“废稿”字样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掠过一丝被猝然揭穿秘密的惊慌和深重的难堪。

“爸……”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翻我东西?”

我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直接掀开了纸箱的盖子。那些被尘封的图纸,那些凝结着她心血与才智却被判为“废品”的蓝图,赤裸裸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这些,”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在砂石路上拖过重物,“就是你在中南神箭,搞的‘电子商务’?”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从紧咬的牙关里破碎地溢出。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胸前的衣襟。

“不是的……爸……”她哭着摇头,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和绝望,“我……我递过……很多次……给技术部……给总监……他们……他们看都不看……说不需要搞设计的……说销售……只需要会说话术……只需要把标准模板卖出去……” 她抬起手,指着那堆图纸,手指上缠着的创可贴格外刺眼,“这些……没用……都是废的……只能……只能堆在床底下……”

“废的?”我猛地拔高了声音,像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出口,滚烫的熔岩喷薄而出,“谁说是废的?!中南神箭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说了不算!你爸我说了也不算!” 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那些精确的线条和复杂的数字上,“它!这些图!它自己说了算!你熬了多少夜画出来的心血,它自己知道!”

我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种混合着愤怒、心痛和某种决绝的情绪在血管里奔涌。目光扫过女儿泪痕交错的脸,扫过她伤痕累累的手指,最后钉在那个写着“废稿”的箱子上。一个念头,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冲破了一切犹豫和恐惧,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

“明天!”我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林晚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明天一早,”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爸陪你去工地!不是去卖嘴皮子!是去卖你的‘废稿’!把你画的这些模板,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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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空气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林晚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我身后。箱子里装着那些被标记为“废稿”的图纸,它们不再是被尘封的耻辱,而成了我们此刻唯一的武器和希望。她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下的青黑依旧浓重,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小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混杂着深深的忐忑。

我们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奔向了城市东边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的一片巨大工地——“时代云邸”。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移动。打桩机的轰鸣声、金属碰撞的哐当声、工人粗粝的吆喝声,汇聚成一股原始而充满力量的交响曲,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水泥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林晚显然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混乱的场面震慑住了,抱着箱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眼神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在巨大的现实冲击下摇曳不定。

“爸……这里……能行吗?”她的声音淹没在工地的喧嚣里,带着明显的胆怯。

“怕什么!”我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显得洪亮,既是给她打气,也是在给自己壮胆,“图纸揣怀里能发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找人!”

我拉住一个推着小车匆匆路过的工人:“师傅,麻烦问下,管事的工头在哪块?”

工人抹了把脸上的汗,指了个方向:“那边!蓝色工棚!老张头!”

蓝色工棚门口,一个穿着沾满泥点迷彩服、身材敦实、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对着几张图纸大声嚷嚷,唾沫星子飞溅,显然火气不小:“……这拐角!这承重节点!用标准板根本卡不严实!拆了装装了拆,返工多少次了!工期耽误了算谁的?!材料损耗算谁的?!”

他面前两个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一脸为难。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林晚,抱着那个沉重的纸箱,径直走了过去。

“张工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

老张头猛地转过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谁?什么事?没看正忙着吗!”他目光扫过我,又扫过抱着大箱子、显得局促不安的林晚,最后落在那廉价的纸箱上,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语气更冲了,“推销的?没空!工地重地,闲人免进!”

“不是推销!”我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硬气,“我们是来解决你图纸上这个拐角问题的!”我指着老张头刚才敲打的那处图纸节点。

“解决?”老张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我们这对“奇怪组合”——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夹克、风尘仆仆的老头,一个脸色苍白抱着破纸箱的年轻姑娘,“你俩?搞笑的吧?我这标准板都卡不好,你们能有什么办法?用嘴吹上去?”

林晚被老张头充满怀疑和不屑的目光刺得瑟缩了一下,抱着箱子的手更紧了,头也垂得更低。

“丫头!”我猛地回头,吼了她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图纸!拿出来!给张工头看看!”

林晚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看我。她看到了我眼睛里燃烧着的、近乎凶狠的信任和逼迫。那眼神像一剂强心针,也像最后通牒。她咬紧了发白的下唇,眼中那点忐忑被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瞬间压了下去。她不再犹豫,飞快地打开纸箱盖子,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在那厚厚一沓图纸中精准地翻找起来。

纸张哗啦啦作响。几秒钟后,她抽出了一张图纸!正是那张我昨晚看到过的、专门针对复杂拐角设计的铝模板节点图!图纸清晰地展示着带有特殊角度卡榫和嵌入式加强筋的拼接单元,旁边标注着精确的尺寸和力学参数。

林晚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上前,将那张图纸直接递到了老张头眼皮底下。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张工,您看……这个地方……如果用这种带内嵌式三角支撑和四十五度双向卡槽的异形板……一次成型……不用返工……承重也够……”

老张头原本不耐烦和轻蔑的表情,在目光接触到图纸上那些精准、巧妙又极具实用性的线条和标注时,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眉头从紧锁变成了惊疑地挑起。他一把夺过图纸,动作近乎粗鲁,拿到眼前,凑近了仔细看。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灰的手指,在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力学参数和结构细节上快速地划过。

时间仿佛在工棚门口凝滞了几秒,只有远处打桩机沉闷的咚咚声还在持续。林晚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老张头的脸,等待命运的宣判。

老张头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怀疑和焦躁的眼睛里,此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不再看林晚,而是猛地转向旁边那两个一直低头挨训的技术员,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喜和急切:

“小陈!小王!快!快过来看!看看这个!这节点!这承重计算!这卡槽设计!” 他兴奋地用粗大的手指用力戳着图纸上林晚设计的关键部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技术员脸上,“这丫头!这丫头画的!这他妈比你们俩研究生搞出来的玩意儿强多了!这才叫懂行!懂结构!懂力学!懂我们工人怎么干活!”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再次盯住林晚,刚才的不屑和轻视荡然无存,只剩下急切和兴奋:“姑娘!你这图纸……还有没有别的?快!都拿出来看看!你这异形板,能定制吗?工期紧得要命!能搞出来吗?价格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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