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在叫,山在听(六)
崭新的校舍像个华丽的空壳,在桑植的山风里沉默着。教室里,王灵芝的声音在四壁光洁的瓷砖上碰撞出轻微的回响。四个孩子,加上角落里婆婆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念安,是这所现代化小学仅有的“生机”。王灵芝习惯了在空旷中讲课,习惯了课间操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身影在崭新水泥操场上跳动。她甚至习惯了教育局或扶贫办的人偶尔驱车前来,对着崭新的校舍、齐全的设施拍照、点头、记录,然后留下一句“后续管理维护要跟上”便匆匆离去。那些漂亮的数据和照片会被印在汇报材料里,成为某个遥远会议桌上的成绩单。只有王灵芝知道,这成绩单背后,是四个孩子和一个婴儿在巨大空间里的微弱声响。
李建国开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在宁乡县城和周边乡镇的饭店后巷里穿梭得更勤了。车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洗刷不掉的生肉腥气和消毒水味道。他黑了,瘦了,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顽固地缠绕着。但他身上那股被债务和失败磨砺出的狠劲,也越发明显。送肉之余,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
“张老板,您这后厨……每天这么多剩饭菜,都怎么处理啊?”一次给县城边上一所规模不小的寄宿中学食堂送肉时,李建国状似随意地问起,目光扫过堆在角落的几个大泔水桶。
食堂负责人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指挥工人卸肉,闻言弹了弹烟灰:“还能咋处理?倒掉呗!泔水车每天下午来拉走,麻烦死了!又脏又臭!”
“倒掉多可惜啊!”李建国立刻接口,脸上堆起诚恳的笑,“张老板,您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您这的泔水,我顺道帮您拉走,省得您麻烦泔水车了,还给您这后厨门口弄干净点!我……我养猪的,这些是好东西!”他适时地补充道,带着点底层人特有的卑微和讨好。
食堂负责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评估这个提议的真实性和潜在麻烦。最终,或许是省事占了上风,或许是李建国那长期磨砺出的、让人难以拒绝的恳切起了作用,他挥了挥手:“行吧行吧,你愿意拉就拉走!说好了啊,弄干净点,别给我惹麻烦!”
“您放心!绝对弄得干干净净!”李建国连声保证,心头一阵狂跳。这第一步,成了!
从那天起,李建国面包车的使命又多了一项。每天下午送完最后一单肉,他就开着车,带着几个结实的大塑料桶,准时出现在那所中学食堂后门。他忍着扑鼻的酸馊气味,手脚麻利地把那些混杂着米饭、菜叶、甚至偶尔有没啃干净的肉骨头的泔水舀进桶里,盖好盖子,又把食堂后门的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汗水混着泔水溅起的污渍,浸透了他廉价的工装。他不在乎。看着那几个沉甸甸、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塑料桶被搬上车,他眼里闪烁的是看到希望的光。
宁乡老家那几间废弃的旧猪舍,被重新清理了出来。没有大张旗鼓,没有宏伟蓝图。李建国只砌了两排小小的、低矮的水泥猪圈。猪圈门用的是最便宜的旧铁皮,食槽是粗糙的水泥抹的。他手里那点辛苦攒下的钱,加上王灵芝从牙缝里省下的特岗工资,只够买回二十头瘦小的、刚断奶的架子猪。
猪舍简陋得可怜,与旁边那大片被扑杀阴影笼罩的、空荡荡的扩建废墟形成刺眼的对比。但李建国干得异常认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依赖昂贵的精饲料。每天拉回来的泔水,被他仔细地挑拣、煮沸消毒,再混上磨碎的玉米粉、麸皮和一些从农贸市场低价收来的菜叶烂瓜果。他像照顾婴儿一样调配着这些廉价的“营养餐”,蹲在猪圈旁,看着那二十头小猪崽哼哧哼哧地抢食,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每一头猪的食量、状态,他都记在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
“这次,咱慢慢来,稳当点。”他对着猪圈里的小猪,也像是对自己说。失败的阴影太沉重,他不敢再有任何豪赌的念头。小规模,滚动发展,成了他唯一信奉的准则。
桑植山坳里,小念安一天天长大,在奶奶的怀抱和山野的风里,长成了一个结实爱笑的小胖墩。他摇摇晃晃地在崭新的水泥操场上奔跑,咿咿呀呀地学着石头哥哥说话。王灵芝抱着教材,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进教室。四个孩子早已习惯了小念安的存在,甚至把他当成了班级里最小的“同学”。有时王灵芝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小念安会摇摇摆摆地走到某个孩子的课桌旁,好奇地抓人家的铅笔或橡皮,惹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低的笑声。婆婆会赶紧起身,蹒跚着过去把孙子抱开,教室里很快又恢复安静,只剩下王灵芝讲课的声音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放学后,空旷的校园彻底安静下来。王灵芝抱着儿子,站在校门口那条崭新的水泥路上,望着它蜿蜒着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峦深处。这条路带走了绝大部分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带来了这所漂亮的空巢学校。她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把她的学生带向何方,也不知道这条路何时会把她的丈夫带回来。她只知道,自己像一颗被时代洪流遗忘在河岸边的石子,守着这方小小的、正在被掏空的土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李建国的短信,很简短:“猪长势不错。泔水稳定。钱月底多汇点。”
王灵芝看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她抬头,望向东方,那是宁乡的方向。群山阻隔,她看不到他油腻的肉摊,看不到他清理泔水桶时紧皱的眉头,也看不到他在简陋猪圈里俯身查看小猪时专注的侧脸。她只能从这寥寥数语里,拼凑他重新挣扎、重新扎根的轨迹。
“嗯。”她回复了一个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念安会叫爸爸了。”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抱着儿子转身走回那栋洁白崭新的教学楼。夕阳的余晖给瓷砖墙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巨大的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这光芒照亮了空荡的走廊和教室,也照亮了她脚下长长的、孤独的影子。她走进教室,拿起板擦,仔细地擦去黑板上自己刚刚写下的、给四个孩子讲解的字迹。粉笔灰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