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十)
保温桶落地的闷响和盖子摔开的脆响,像惊雷在狭小的开水间炸开!浓郁的鸡汤香气混合着油脂的气味瞬间弥漫,却无法驱散空气中骤然冻结的冰冷和恐惧。
胖嫂煞白的脸,圆睁的、充满惊骇的眼睛,死死钉在王国美藏在身后的手上。那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了王国美那层摇摇欲坠的、被绝望和疯狂包裹的硬壳!
王国美浑身剧震,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点被绝望催生出的、毁灭性的疯狂念头瞬间被浇熄,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羞耻感。她猛地将握着刀的手从身后抽出,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那把生锈的小刀狠狠扔进墙角的水槽里!
哐啷!
金属撞击陶瓷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开水间里回荡。
“没……没什么!”王国美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剧烈的喘息和未散的惊悸,她慌乱地摆手,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缩,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胖嫂!我……我没事!真的没事!” 她语无伦次,眼神躲闪,不敢看胖嫂那双洞悉一切、充满恐惧和痛心的眼睛。
胖嫂没有动,也没有去捡地上的保温桶。她只是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王国美惨白的脸和那只因为用力过度还在微微颤抖的、空荡荡的右手。过了好几秒,她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后怕:
“国美!我的老天爷啊!你……你刚才想干什么?!那刀……你拿刀……你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哭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惧,“为了老周?为了那个没良心的周立伟?值吗?!啊?值不值啊傻闺女!你要是……要是……你让我怎么活啊!” 胖嫂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她猛地扑上来,不顾王国美身上的灰尘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汗水和绝望混杂的气息,一把死死抱住了她!
那是一个充满后怕、心疼和底层女性间朴素情谊的拥抱。胖嫂壮硕的身体带着温暖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紧紧箍着王国美冰冷僵硬的身体。王国美被她抱在怀里,像一尊失去支撑的冰雕。胖嫂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油烟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包裹着她,那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颈窝,烫得她浑身一颤。
长久以来紧绷的、濒临崩溃的神经,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母性般温暖的拥抱和哭诉中,终于彻底断裂。王国美一直强撑着的、那点可怜的硬壳彻底粉碎。她像找到了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反手死死抱住了胖嫂厚实的腰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随即,是再也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胖嫂……房子……我的房子……没了!我卖了!为了救他!全卖了!钱……钱都填进去了!填进去了啊!周立伟……他还要卖他爸的房子!周老师……周老师他……”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将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委屈、绝望和被逼到绝境的巨大压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胖嫂的肩膀。
胖嫂听着怀中人那破碎的、充满血泪的哭诉,身体猛地僵住,随即抱得更紧,粗糙的大手用力拍打着王国美瘦削颤抖的脊背,声音也哽咽了:“卖了?你的房子?我的傻国美啊!你怎么这么傻啊!那是你的命根子啊!你以后住哪啊!那个天杀的周立伟!畜生!挨千刀的畜生!不得好死啊!” 她一边哭骂,一边心疼地搂紧王国美,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一丝。
开水间外,医院走廊的喧嚣模糊地传来。门内,两个女人紧紧相拥,在满地狼藉的鸡汤和浓烈的悲伤气息中,哭成一团。王国美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不散。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彻底嘶哑,眼泪也似乎流干,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噎。王国美才从胖嫂怀里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布满泪痕和污渍,狼狈不堪。但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一种被释放后的、死寂般的平静。
胖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自己和王国美的脸,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决:“国美,听嫂子的!那周立伟不是人!咱不伺候了!不看了!你走!现在就回家去!好好睡一觉!老周这边……有我呢!我看着他!他周立伟敢把他爸怎么着?他敢!” 她挺起胸膛,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试图给王国美一点支撑。
回家?
王国美茫然地眨了眨眼。家?她哪里还有家?那套偏远的小房子,钥匙还在她口袋里冰冷地硌着,但已经不再属于她了。那扇门后,此刻或许正站着新的主人,或者,已经空空荡荡,如同她此刻的心。
一股巨大的、无家可归的悲凉感瞬间攫住了她。但胖嫂那坚决的眼神和话语,像一根微弱的稻草。她太累了。累得灵魂都快要出窍。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周立伟、没有IcU、没有催款单、没有那面被涂鸦玷污的墙的地方,哪怕只是暂时地、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
她看着胖嫂担忧而坚定的眼神,终于,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嗯。”
胖嫂如释重负,赶紧推着她往外走:“快走快走!回去锁好门!谁叫也别开!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有嫂子顶着!”
王国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胖嫂半推半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开水间,离开了弥漫着鸡汤味和悲伤气息的角落,离开了那把她扔在水槽里的生锈小刀。她低着头,躲避着走廊里可能投来的任何目光,像个逃兵一样,仓皇地逃离了医院。
她没有地方可去。最终,还是凭着残存的一点本能,回到了那栋她刚刚卖掉、却尚未完成最后交接的小房子。用那把冰冷的、即将作废的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旧门。
屋里,几天前那场疯狂大扫除后的痕迹还在。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里残留着浓烈的清洁剂味道,干净得近乎冰冷,也空荡得令人心慌。这里不再有烟火气,不再有生活的气息,只剩下一个被擦拭得锃亮、等待易主的空壳。
王国美反锁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巨大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瞬间将她压垮。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卧室,就那么蜷缩在玄关冰冷的地板上,头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脱般的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或许根本没有睡着,只是陷入了某种意识模糊的休克状态。直到一阵刺耳的门铃声和紧接着更加粗暴的、带着金属撞击声的捶门声,如同惊雷般将她从混沌中狠狠炸醒!
砰!砰!砰!
“王国美!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一个男人冰冷、暴戾、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的声音穿透门板,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周立伟!
王国美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想干什么?!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身体因为蜷缩太久而僵硬酸痛。她惊恐地瞪着那扇被捶得震动的门板,仿佛那不是门,而是地狱的入口!周立伟那暴戾的吼声和沉重的捶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她的神经上!
“王国美!别给我装死!开门!听见没有!我有话问你!” 周立伟的声音更加愤怒,捶门声也更加密集猛烈,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王国美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她下意识地后退,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墙壁,仿佛那是唯一能提供庇护的地方。她不能开!绝对不能开!开了门,面对周立伟的怒火和质问,她会被撕得粉碎!
“王国美!我最后说一遍!开门!” 周立伟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你跟我爸那点破事,你以为能瞒得住谁?我告诉你!律师已经查到了!你名下的房子!就在前几天!刚刚卖掉!全款急售!价格低得离谱!钱呢?!钱去哪了?!说!是不是填进医院那个无底洞了?!啊?!”
轰——!
周立伟的怒吼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国美耳边炸响!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他查到了她卖房!他猜到了钱的去向!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扒光示众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装哑巴是吧?好!王国美!你够狠!” 周立伟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充满了怨毒,“用你自己的房子换我爸的命?演给谁看?啊?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我爸?就能让他把老房子留给你?就能攀上我们家?我告诉你!痴心妄想!下贱!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为了钱,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下贱”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国美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她可以忍受贫穷,可以忍受辛苦,甚至可以忍受卖掉自己唯一的家!但她不能忍受这样的污蔑!不能忍受对她拼尽一切、近乎自毁的付出的践踏!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王国美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转身,不再躲避!她踉跄着冲到门后,隔着冰冷的门板,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门外嘶吼回去!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嘶哑而变得异常尖利恐怖:
“周立伟!你闭嘴!你给我滚!滚——!”
她的嘶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像垂死野兽最后的反扑!
门外的捶打声和怒骂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性的嘶吼,骤然停顿了一瞬。
死寂。
只有王国美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轰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国美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