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在叫,山在听(二)
王灵芝摔伤的消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滚过崎岖的山路,几天后才落进李建国的耳朵里。他风风火火赶到桑植这间山村小学时,那教室的破洞已经被一块歪斜的、看不出颜色的旧塑料布勉强糊上,雨水在布上积成浑浊的小洼,沉甸甸地坠着,随时要撕裂那脆弱的遮蔽。王灵芝正坐在炉边批改作业,腰后垫着个硬邦邦的旧枕头,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和迟缓。
“咋弄的?啊?”李建国一把扳过她的肩膀,声音焦灼得变了调,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碰她后腰那片被衣服遮盖的淤青边缘,“摔成这样!这地方还能待吗?这破房子是要吃人呐!”他环顾这间在寒风中瑟缩的教室,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泥灰痕迹和那些接水的盆盆罐罐,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没事了,”王灵芝试图抽回肩膀,牵扯到伤处,眉头狠狠一皱,倒抽一口冷气,“就是不小心滑了下……村里老支书找人糊上了。”她指了指头顶那块鼓胀着水包的塑料布。
“糊上?这顶个屁用!”李建国猛地站起来,像头被困的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潮湿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灵芝,跟我回宁乡!这鬼地方一天都不能待了!你瞅瞅你这脸色,蜡黄蜡黄的!那点工资够干啥?还不够你买药吃的!咱猪场现在起来了,养得起你!”他停下脚步,蹲在她面前,眼神热切而近乎恳求,“回家,好好养着,咱……咱抓紧要个孩子!”
“孩子”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炭,猝不及防地烫了王灵芝一下。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只有摔伤后持续的隐痛,以及一种更深沉的空茫。她抬眼,目光越过李建国焦虑的脸庞,落在教室角落里。李小娟那张空着的课桌,桌角那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娟”字,像一只沉默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还有那些冻得通红、趴在破桌上写字的小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她,比摔伤那刻更甚。
“建国,”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小娟……走了。”
李建国愣了一下:“谁?”
“李小娟。那个手上长满冻疮的小姑娘。”王灵芝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爹妈……带她出去打工了。她奶奶,瘫在床上。”
李建国张了张嘴,想说“别人家的孩子关你什么事”,可看到妻子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执拗,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粗硬的手指插进发根:“那……那你自己呢?你就打算在这破房子里,给这些留不住的孩子教一辈子书?把自己也熬干在这桑植的山沟沟里?”
王灵芝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拿起笔,在摊开的作业本上划下一个鲜红的对钩。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声音,在压抑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建国最终没能带走他的妻子。宁乡猪场里几百头嗷嗷待哺的猪,扩建工地上一刻也离不了人的千头万绪,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绳索,把他牢牢地往回拽。他留下几盒活血化瘀的膏药和一叠用旧报纸包好的、带着猪场特有气味的钞票,在又一个冷雨霏霏的清晨,开着那辆沾满泥浆的三轮车,突突地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后视镜里,那间被武陵群山环抱、屋顶覆着廉价塑料布的桑植小学越来越小,最终被湿冷的雾气彻底吞没。
塑料布在连绵的雨势下苦苦支撑了不到半个月。那天下午,王灵芝正带着孩子们朗读课文,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突然,“嗤啦——!”一声尖锐的裂帛之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炸开!
孩子们惊恐的尖叫瞬间盖过了读书声。王灵芝猛地抬头,心沉到了谷底——那块早已不堪重负的塑料布,被积存的雨水彻底撕裂了!浑浊冰冷的水柱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碎屑和灰尘,轰然倾泻而下!正下方,正是几个前排孩子的座位!
“快躲开!”王灵芝嘶声大喊,一个箭步冲过去,张开手臂试图用身体去挡那凶猛的水流。
冰冷刺骨的泥水狠狠砸在她的背上、头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一个趔趄,眼前发黑。浑浊的水流顺着她的头发、脖颈疯狂涌入衣领,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她咬着牙,死死撑住旁边一张摇摇欲坠的课桌,用尽全身力气护住身下那几个吓呆了、缩成一团的孩子。泥水在她脚边迅速蔓延开去,混着散落的书本和粉笔灰,一片狼藉。教室里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喊和雨水无情倾泻的轰鸣。
这一次,王灵芝没有再沉默。她拖着湿透冰冷、疼痛未消的身体,在泥泞中跋涉了几个小时,直接闯进了乡中心校那间门窗紧闭、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校长办公室。
“……屋顶塌了,两次!塑料布也彻底烂了!孩子们上课就跟在瀑布底下一样!随时可能再出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抖,手指紧紧攥着湿透的衣角,指节泛白,“校长,那教室真的不能再用了!那是危房!会死人的!”
头发花白的老校长坐在宽大的旧办公桌后面,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一份摊开的文件。窗外,冬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冷漠的声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沉重:“灵芝老师啊,你的困难,我都清楚,乡里也都清楚……可你看看这个。”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县里今年的校舍排危资金,分到咱们乡的,就这么点儿!杯水车薪啊!多少村小都排着队呢,比你们条件更差的也不是没有……僧多粥少啊!”
“比我们更差?”王灵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校长,我们那教室随时会塌!砸下来就是人命!这还不算最差?难道真要等出了事,等孩子们……”她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起伏着,冰冷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一阵阵往骨头里钻。
老校长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低头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梗,含糊地说:“这样,乡里先想办法……看能不能挤点钱出来,买点油毡,再……再加固一下?眼下,只能克服克服,安全第一嘛,老师你多费心看着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知道,你们那是特岗,编制在县里,乡里能调动的资源实在有限。要不……你往县里反映反映?也许……”
“县里?”王灵芝的心沉了下去。从这桑植深山到县城,隔着多少重山,多少条盘绕的土路?那是一个遥远得近乎虚无的地方。她看着老校长那张写满“无能为力”和“踢皮球”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冰冷的雨声,和桌上那份文件无声的嘲讽。
王灵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学校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湿透的衣服早已被体温和行走的摩擦焐得半干,硬邦邦、冷冰冰地贴在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泥腥和汗气的难闻味道。每一步都牵扯着腰背的伤痛,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泥泞里。老校长那句“克服克服”和“往县里反映”,像冰锥一样反复扎着她的心。
远远地,看到那间孤零零趴在半山腰的校舍,她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不能让孩子们看到她的崩溃。走到门口,却意外地发现门槛外放着几只粗糙的土陶碗,碗里盛着些东西。她蹲下身。
一只碗里,是几个烤得焦黄、还带着余温的红薯,散发着朴实的甜香。另一只碗里,是几块用干净旧布包着的、颜色深褐的草根树皮。还有一只小碗,里面是黏稠的、颜色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一个怯生生的身影从旁边柴垛的阴影里挪了出来,是班上最瘦小的男孩石头。他吸溜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小声说:“王老师……俺奶说,烤红薯,吃了暖和……那草根是七叶一枝花,俺爹在崖上挖的,熬水喝,治……治摔伤……药膏也是俺奶熬的,抹在疼的地方……”他飞快地看了王灵芝一眼,又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泥,“俺奶还说……教室……会好的……”
王灵芝蹲在那里,手指触碰到土碗粗糙冰凉的边缘,再碰到烤红薯那滚烫的温度,指尖猛地一颤。那灼热仿佛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烧进了她的心口,烫得她眼眶瞬间发热,视线一片模糊。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热又胀,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能用力地、用力地点头,把石头那瘦小的、带着山野寒气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孩子单薄的肩胛骨硌着她的胸口,带着一种真实的、微弱的暖意。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想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勇气和力量。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孩子蓬乱的头发上,砸进脚下这片沉默而贫瘠的土地里。
深夜。山风在屋外呜咽,像无数只冰凉的手拍打着单薄的木板墙。王灵芝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腰背的钝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像有根生锈的锯子在骨头缝里来回拉扯。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墙上她批改作业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抽屉深处,那台老旧的诺基亚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王灵芝心头莫名一跳,挣扎着撑起疼痛的身体,摸索着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建国”的名字。
电话接通,预想中兴奋的报捷声没有传来,传入耳膜的是一种李建国从未有过的、被极度恐惧和疲惫彻底碾碎的声音,嘶哑,颤抖,背景是尖锐、混乱、令人头皮发麻的猪的惨嚎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绝望的声浪,几乎要冲破听筒!
“灵芝……”李建国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完了……全完了……”
“怎么了?建国!你慢慢说!”王灵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紧手机的手指冰凉。
“猪瘟……是猪瘟啊!”李建国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和崩溃通过电波猛烈地冲击过来,“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几头不吃食……下午……下午就倒了一大片!口吐白沫……浑身发紫……抽搐……死的死……” 电话那头传来他剧烈呛咳的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夹杂着绝望的咒骂和什么东西被狠狠踢翻的巨响,“畜牧局的人来了……封场!全封了!要扑杀!所有……所有猪!一头都不能留!我的猪啊……八百头……全完了!贷款……全砸进去了……全完了啊灵芝!”
那一声声“完了”,像淬了冰的重锤,隔着几百里的山路,狠狠砸在王灵芝的心口上。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李建国此刻的样子:站在那片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已成地狱的宁乡猪场中央,被浓烈的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包围,看着一头头亲手养大的猪被拖走、焚烧,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脊梁。贷款、扩建、宁乡县城的新房……所有他燃烧了全部生命去构筑的未来图景,在猪瘟的魔爪和“扑杀”的指令下,瞬间化为齑粉。
电话那头,李建国的声音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男人的崩溃在深夜的电话里显得格外惨烈和绝望。背景里,猪群垂死的哀鸣、防疫人员冰冷的吆喝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交响。
王灵芝僵硬地握着手机,贴在耳边。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她苍白的脸上跳动。她听着电话那头丈夫彻底坍塌的世界发出的碎裂巨响,感受着自己腰间那片冰冷坚硬的疼痛。山风呼啸着,猛烈地撞击着糊在屋顶破洞上的塑料布,发出哗啦哗啦、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撕裂。寒意,从漏风的墙壁,从冰冷的地面,从电话那头绝望的声浪里,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将她紧紧包裹。
她慢慢地、慢慢地挂断了电话。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嚎哭和混乱的噪音戛然而止。屋里只剩下山风凄厉的呼号,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仿佛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彻底冻僵了。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把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蜷缩成一团,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即将凋零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