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一）
王方良盯着手机银行App上那个刺眼的数字：-84,327.19。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窗外是七月的烈日，出租屋里老旧空调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阴霾。
方良，宝宝又吐奶了！妻子张敏在卧室里喊他，声音里满是疲惫。
来了。他迅速锁上手机屏幕，仿佛那负债数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走进卧室，他看到张敏正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新生儿吐在床单上的奶渍，眼圈发黑，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王方良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拍着背。三个月大的儿子在他臂弯里扭动着，发出小猫般的呜咽声。这个小生命本该带来喜悦，现在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张敏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探究，是不是工作上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就是有点累。王方良避开妻子的目光，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他不敢告诉张敏，自从孩子出生后，他已经请了长假，工厂的工作早就没了。更不敢说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费全靠信用卡透支和网贷维持。
张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别太拼了，我知道你压力大。等宝宝大一点，我就去找工作。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王方良心里。他知道张敏有多期待这个孩子，为了备孕辞去了幼儿园老师的工作，现在却因为经济压力不得不考虑提前重返职场。
不用急，我能应付。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感到嘴角僵硬得像是戴了面具。
晚上，等张敏和孩子都睡了，王方良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夜色中，他再次打开手机，翻看着那些催款短信和逾期通知。8.4万，对一个普通工人来说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在没有稳定收入的情况下。
这笔债的源头要追溯到去年。他和张敏恋爱三年准备结婚时，岳父母提出的要求：八万八的彩礼，三金首饰，体面的婚礼，还有这套勉强够首付的小房子。当时他咬咬牙都应了下来，想着自己年轻力壮，加班加点总能挣回来。可现实是，婚礼的花销远超预算，房子首付几乎掏空了他和父母的积蓄，而孩子的意外到来更是打乱了所有计划。
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王方良的心一沉，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
王先生，您在我们平台的借款已经逾期15天了，如果明天再不还款，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
我知道了，再宽限几天，我马上发工资了。他压低声音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掐灭了烟头。
挂断电话，王方良感到一阵眩晕。明天去哪里弄钱？父母那边已经借过两次了，朋友也都避之不及。他翻看着通讯录，目光停留在的名字上。李哥是他在工厂的组长，或许能介绍点临时工作？
第二天一早，王方良借口工厂加班早早出了门。他先去了劳务市场，但临时工工资太低，根本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中午时分，他硬着头皮拨通了李哥的电话。
方良？你小子怎么这么久没来上班？厂里都以为你不干了呢！李哥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来。
李哥，我家里有点事...能不能帮我介绍点活？什么活都行，钱多点的。王方良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你小子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王方良喉咙发紧，差点就要把实情和盘托出，但最终只是说：孩子出生花销大，想多挣点。
行吧，我认识个工地包工头，正缺人手。不过活很累，一天三百，干不干？
干！谢谢李哥！王方良连声道谢。
当天下午，他就站在了建筑工地上，顶着烈日搬运水泥。汗水浸透了t恤，手掌很快磨出了水泡，但他咬牙坚持着。三百块，至少能应付一天的利息。
晚上回到家，张敏正在厨房做饭。王方良悄悄把沾满水泥灰的工装塞进洗衣机，冲了个澡才敢露面。
今天加班这么晚？张敏把一盘青椒炒肉放在桌上，关切地问。
嗯，厂里最近订单多。他低头扒饭，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
你身上怎么有股水泥味？张敏突然凑近闻了闻。
王方良心跳漏了一拍：哦，厂区旁边在施工，可能沾上了。
张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但王方良注意到她眉头间那道浅浅的皱纹更深了。
接下来的两周，王方良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回家编造着加班的谎言。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体重掉了十斤。但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每天挣的三百块只够支付利息。
周五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发现张敏坐在客厅里，面前摊开着几张信用卡账单。
这是什么？张敏的声音冷得像冰，为什么我们的信用卡欠了这么多钱？
王方良感到血液凝固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问你呢！张敏猛地站起来，把账单摔在他面前，三万六的欠款！还有这些短信是怎么回事？贷款逾期法律诉讼？你到底背着我借了多少钱？
孩子被母亲的喊声惊醒，在卧室里哇哇大哭起来。王方良双腿发软，扶着墙才没跪下。
敏敏，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怎么骗我？解释我们是不是要破产了？张敏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每天都在算着买菜钱，连一包尿不湿都要比价，结果你背着我欠了这么多债！
王方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所有的压力、疲惫和恐惧在这一刻爆发了。他跪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了...结婚花光了所有钱...孩子出生后我连工作都没了...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离开我...
张敏呆立在原地，脸上的愤怒逐渐被震惊取代。她缓缓蹲下，声音颤抖：你说什么？你失业了？那这些天你早出晚归是去...
在工地搬砖。王方良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天三百，虽然不够还债，但至少...至少能让我们有饭吃。
卧室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但两人谁都没有动。张敏的眼神从愤怒变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失望，也有心疼。
总共欠了多少？她最终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方良低下头：八万四。
八万四...张敏重复着这个数字，突然笑了，我们结婚时彩礼八万八，现在欠债八万四，真是讽刺。
她站起身，走向卧室去哄孩子，留下王方良一个人跪在客厅里。他听到妻子哄孩子的声音，温柔如常，但那种平静比任何责骂都让他心痛。
当夜，张敏带着孩子睡在了卧室，王方良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凌晨三点，他悄悄起身，再次查看手机银行。数字变成了-85,109.22，利息像无形的野兽，每天都在吞噬他们残存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张敏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我列的清单。我的首饰可以卖掉，大概能有两万；我爸妈给的嫁妆钱还有一万五；我联系了以前的幼儿园，下个月可以回去上班。
王方良接过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计划。他的眼眶湿润了：敏敏，我...
别说了。张敏打断他，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但王方良，你记住，欺骗比负债更伤人。
王方良点点头，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即使债务还清，重建信任也需要更长的时间。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开始了艰难的还债之路。张敏卖掉了结婚时的金饰，王方良则同时打着三份工：白天工地，晚上送外卖，周末去汽修店帮忙。生活艰苦得令人窒息，但至少他们不再互相隐瞒。
八月底的一个雨夜，王方良送完最后一单外卖回家，发现张敏还没睡，正在桌前写着什么。
怎么还不休息？他轻声问，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气息。
张敏抬头，递给他一杯热茶：我在算账。这个月我们还了一万二，照这个速度，再有七个月就能还清了。
王方良接过茶杯，温暖从指尖传遍全身。他注意到张敏眼角的疲惫，也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
对不起，让你受苦了。他低声说。
张敏摇摇头：我们都有错。我爸妈要那么多彩礼时，我就该站出来反对。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不该变成一场金钱交易。
窗外的雨声渐密，孩子在小床上睡得香甜。王方良突然意识到，尽管背负着沉重的债务，尽管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们不再孤单地面对。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比任何虚假的体面都更珍贵。
他伸手握住张敏的手：等还清债务，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张敏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轻轻回握了他的手。在这个雨夜里，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胜过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