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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的业务(三)

雨下了一夜,城市在清晨的微光里湿漉漉地醒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尾气混合的沉重气息。王姐踩着积水,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水的海绵上。她推开“悦途”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扑面而来的冷气混合着隔夜咖啡的酸涩气味。办公室的嘈杂声浪瞬间将她吞没——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打印机嗡嗡作响,几个年轻同事正围在一起,对着电脑屏幕上刚发来的某条旅游线路爆款海报兴奋地指指点点,讨论着佣金分成。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她的角落依旧阴暗,紧邻着洗手间门口,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桌上那堆待录入的陈旧客户资料似乎又增高了些,像一座沉默而冰冷的坟墓。她放下旧帆布包,动作迟缓地坐下。昨夜“听雨轩”里无声的崩溃和那张照片带来的尖锐痛楚,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被压缩成眼底两团更深重的青黑。她拧开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保温杯,里面空空如也。她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茶水间。

“……那单子肯定爆!我昨晚刷到他们策划部小刘的朋友圈了,暗示得不要太明显!”小赵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亢奋,他正用一次性纸杯接咖啡,手舞足蹈,“孙总说了,谁抢到算谁的!提成点给足!”

旁边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同事嗤笑一声:“得了吧,金辉那边你搞得定?上次是谁差点捅娄子……”

小赵脸一红,梗着脖子:“此一时彼一时!这次是总经办直接牵头的员工福利大单,跟上次能一样?只要路子对,舍得下本……”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眼神暧昧。几颗脑袋凑得更近,压低声音交流着什么“回扣”、“返点”的隐秘词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攫取利益的躁动。

王姐默默地走到饮水机旁。滚烫的热水注入冰冷的保温杯内胆,发出嘶嘶的轻响,腾起一小团白雾,模糊了她毫无表情的脸。那些关于“路子”、“下本”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扎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她盖上杯盖,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转身离开时,她灰败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赵那张年轻气盛、写满算计的脸。小赵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过头,嘴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轻蔑弧度,眼神里充满了“你这老古董懂什么”的优越感。

王姐垂下眼睑,像一截枯木,沉默地穿过那片无形的、充满排挤意味的喧嚣,走回自己的角落。她拉开椅子,木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她坐下,打开一份字迹模糊的旧档案,手指按在冰冷的键盘上,却迟迟没有敲下第一个字母。孙老板那张在玻璃隔间阴影里狞笑的脸,他指尖点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的动作,以及那句毒蛇般的“好自为之”,在脑海中反复闪回。前夫那张虚伪的、带着施舍表情的脸也重叠上来。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胃部隐隐抽搐。保温杯捧在手里,杯壁温热,却丝毫暖不了她指尖的冰凉。她只能更紧地攥住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不会背叛她的实体。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屏幕上那些扭曲跳动的字符上,试图将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地址当作隔绝外界风暴的屏障。录入,核对,再录入……动作机械而迟缓,像一台上足了发条却即将耗尽动力的老旧座钟。时间在键盘单调的敲击声和远处嗡嗡的议论声里粘稠地流淌。

突然,一个陌生的、带着迟疑的少年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清亮得有些突兀,瞬间穿透了背景的噪音:“请问……王金兰是在这里上班吗?”

所有声音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围在一起讨论的年轻人们诧异地回过头。小赵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连打印机都仿佛卡壳般顿了一下。

王姐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僵住,悬在半空。她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身量很高,却有些单薄,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书包。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那张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棱角,眉眼却……却像烙铁一样,狠狠烫在王姐的视网膜上!

太像了!那眉眼,那鼻梁的线条,那抿着嘴唇时倔强的弧度……简直是她藏在钱夹最深处那张照片里的孩子,在时光里猛地拔高、抽条,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只是褪去了照片上天真烂漫的笑意,换上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紧张,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郁和审视。

少年局促地站在门口,承受着办公室里所有好奇、探究甚至略带审视的目光。他的视线有些慌乱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最终,像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猛然站起、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的中年女人身上。他的目光在王姐脸上停顿了几秒,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辨认,随即,那沉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抿了抿唇,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再次问道:“你是……王金兰吗?”

“哗啦——!”

王姐桌上的保温杯被她慌乱起身的动作带倒,滚落在地。杯盖弹开,里面所剩无几的温水流淌出来,迅速在廉价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水珠沿着杯壁滚落,像无声的泪。这声响在骤然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姐却浑然不觉。她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门口那个身影死死攫住。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耳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发不出一个音节。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深不见底的恐慌,还有积压了十几年、在此刻轰然决堤的愧疚和思念,如同汹涌的泥石流,瞬间将她淹没、冲垮。她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桌沿,指甲死死抠进冰冷的桌面,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年,瞳孔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放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隔着整个空间、无声对峙的母子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妈?”少年又试探性地、极轻地叫了一声。这个字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王姐记忆深处尘封了十几年的、最沉重也最脆弱的那扇门。

“砰!”

王姐身后的椅子被她后退的动作猛地撞开,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她没有回应那个称呼,只是像一头受惊过度、濒临崩溃的母兽,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失魂落魄地冲向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安全出口的、沉重的防火门。她的背影仓皇、狼狈,带着一种被彻底击穿后的溃逃。

少年看着母亲近乎逃离的背影,脸上那点仅存的希冀和紧张瞬间冻结,碎裂,被一种更深的灰败和自嘲取代。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没有追上去,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四周投射过来的、更加复杂难辨的目光,如同一座骤然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孤岛。

小赵端着咖啡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看好戏的弧度,低声对旁边的人嘀咕:“哟,王半仙……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藏得够深的啊!”语气里的玩味和窥探欲毫不掩饰。

沉重的防火门在王姐身后“哐当”一声自动合拢,隔绝了办公室所有的目光和声音。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头顶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王姐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视,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儿子的脸,那沉郁的眼神,那声试探性的“妈”,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下滋滋作响的印记。

他不是照片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男孩了。他长大了,带着一身的风尘和无法言说的沉重心事,找到了这里。为什么?他怎么找到的?这些年他……过得好吗?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带来尖锐的刺痛和灭顶的恐慌。孙老板阴鸷的脸、那个装着母亲住院单和不堪秘密的牛皮纸袋、前夫虚伪施舍的嘴脸……所有的威胁和不堪,此刻都因儿子的突然出现而被瞬间放大到极致!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要将她撕碎的恐惧——她最不堪、最卑微、最想永远埋葬在黑暗里的那一面,暴露在了她唯一在乎的骨肉面前!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现。她必须立刻、马上把他带离这里!离开“悦途”这潭泥沼,离开孙老板那些阴毒的眼睛,离开所有可能窥见她不堪过往的视线!

她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站直,手指哆嗦着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和鬓角,试图找回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火门。

办公室里的窃窃私语在她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探究、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嘲弄。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书包带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他抬起头,看向走过来的母亲,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盒,有期待,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依赖。

王姐走到他面前,脚步有些虚浮。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上,喉咙干涩得发紧。她伸出手,想拉他的胳膊,指尖却在触碰到他衣袖前顿住了,微微颤抖着。

“走。”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和慌乱,“跟我走。”

少年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和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彻底熄灭了。他沉默地、顺从地转过身,跟在她身后。母子俩一前一后,穿过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道无声的目光,走出了“悦途”的大门。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王姐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只想尽快逃离身后那座无形的牢笼。少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书包随着步伐一下下拍打着他的背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着头,看着母亲脚下那双沾满泥点、后跟磨损严重的旧皮鞋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急促移动。

她没有带他去任何餐馆或咖啡馆,而是径直走向附近一个老旧小区背后僻静的街心小公园。公园很小,设施陈旧,几张掉了漆的长椅孤零零地立着,旁边是几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午后,这里几乎没有人迹。

王姐在一张最角落、靠近灌木丛的长椅上坐下,身体依旧绷得很紧。她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声音依旧干涩:“坐。”

少年依言坐下,将沉重的书包放在脚边,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却低垂着,盯着地上几片被雨水打湿、粘在水泥地上的枯黄梧桐叶。

沉默在湿冷的空气中蔓延,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的车流声,模糊地提醒着他们并未与世界彻底隔绝。

“你……”王姐艰难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你怎么……找到我的?”她终于抬起眼,看向儿子。少年的侧脸线条已经有了硬朗的轮廓,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这倔强,像极了她自己,也像极了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盯着地上的落叶,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刻意维持平静、却掩不住紧绷的声音说:“外婆……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就这几天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王姐心上。

王姐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母亲!那个躺在“仁和”医院病床上、等着心脏搭桥手术费的母亲!孙老板阴冷的威胁言犹在耳,此刻儿子的消息更如雪上加霜。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一直念着你。”少年终于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王姐,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积压了太久的质问和痛苦,“她糊涂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小名。清醒的时候,就叹气,说‘别怪你妈,她难’。”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法掩饰的尖锐伤痛,“我找不到你。你换了电话,搬了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只能……去你以前上班的地方问。问了好多人,才有人提了一句,说你好像去了‘悦途’。我就……找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沉重的鼓点敲在王姐心上。那里面包含的寻找的艰辛,对外婆病情的担忧,还有对她这个母亲长久以来“消失”的委屈和愤怒,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穿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王姐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解释?如何解释?解释她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像乞丐一样乞求前夫的施舍?解释她为了保住一份微薄的薪水,在孙老板那种人面前卑躬屈膝,甚至被捏着把柄威胁?这些肮脏的、散发着铜臭和屈辱的真相,她怎么能、怎么敢对着自己已经懂事的儿子说出口?

“妈,”少年看着她惨白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眼中的冰刃似乎融化了一丝,被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你到底……在做什么?那个公司的人……看你的眼神很奇怪。那个姓孙的老板……他是不是……”少年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眉头紧紧皱着,“他是不是在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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