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司令如同挺立在惊涛骇浪中的旗舰,纹丝不动。他身后,那五十名原本筋骨强壮、带着重工业烙印的队员,此刻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迎面击中,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瞳孔在瞬间放大后又猛地收缩。粘稠滚烫的空气裹挟着金属粉尘和淬火液的辛辣气息,冲撞着他们的呼吸道,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咽着熔化的铁水。震耳欲聋的金属轰鸣、液压咆哮、齿轮啮合的巨大声浪,如同实质的铜墙铁壁,挤压着他们的耳膜和心脏。
“跟紧!”肖司令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场上穿透硝烟的军号,瞬间压过了这片钢铁丛林的嘶吼。那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和,只有钢铁碰撞般的决断力,像鞭子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五十个身影猛地一震,几乎本能地挺直腰板,脚下生根,紧紧簇拥在指挥官身后,踏入这片沸腾的力量熔炉。
视野在高温下微微扭曲。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数个功能区域,粗粝的混凝土立柱支撑着高旷的穹顶,其上爬满输送液态钢铁般炽热能量的粗壮管道和线缆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气味:滚烫的润滑油挥发物、烧灼的绝缘材料、新切割金属的腥甜、还有淬火池蒸腾出的带有强烈硫磺和矿物气息的辛辣雾气。这气味浓郁得化不开,渗入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肖司令步伐沉稳,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这片钢铁海洋中最具视觉冲击力的核心——液压锻造区。
一片由透明超强耐热玻璃围合成的巨大空间赫然矗立。玻璃内,是力量的图腾!
一座宛如神话中泰坦巨人手臂的巨型液压锻造机占据核心。它的基座庞大如小型楼房,粗壮的合金支柱深深嵌入强化地基。此刻,它正展示着毁天灭地的威能:一根需要两人合抱、通体赤红、散发着恐怖热浪的巨型特种合金钢坯,正被四支巨大的、泛着幽冷蓝光的液压钳死死咬合固定。上方,那座由多层厚重合金锻造成型的冲压锤头,如同悬在头顶的钢铁山峦,在液压系统的驱动下,带着碾碎星辰的绝对意志,缓缓抬起,蓄积着毁灭性的势能!
所有队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即将落下的重锤。
“轰——!!!!!”
没有言语能形容这一刻的巨响。那是纯粹物理法则的怒吼!是物质结构被暴力重塑的悲鸣!巨大的冲压锤头裹挟着万吨伟力,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狠狠砸落!赤红的钢坯在接触的瞬间,如同柔软的黄油般被挤压、变形、喷射出耀眼的火花洪流!那火花不是星星点点,而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炽热岩浆喷泉,疯狂地泼溅在特制的耐高温玻璃上,发出密集如暴雨倾盆的“噼啪”爆响!整个强化玻璃幕墙剧烈地震颤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灼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第三层空间,将所有人的脸映得一片赤红,汗水瞬间蒸发!
冲压锤头抬起,留下一个被重塑得棱角分明、散发着暗红高温的锻件雏形。液压钳松开,高温锻件被巨大的机械臂抓起,瞬间浸入旁边一个沸腾翻滚、冒着浓烈白烟的淬火池中。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水,刺耳的汽化声伴随着冲天而起的、饱含矿物蒸汽的浓密白雾瞬间淹没了那片区域。白雾翻滚着,带着淬火液特有的强烈辛辣气味,弥漫开来。
玻璃墙外的队员们,身体都随着那惊天动地的轰击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有人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却根本挡不住那穿透灵魂的巨响。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震撼、呆滞、难以置信,以及对这种纯粹工业暴力美学的原始敬畏交织在一起。站在这里,人类个体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唯有这钢铁巨兽展示的力量永恒不灭。
“国之重器!”肖司令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洪钟大吕,穿透了锻造余音和淬火的嘶鸣。他指着玻璃墙内那台正在复位、蓄势准备下一次轰击的巨型液压机,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重量砸在众人心头。“没有它,万吨轮船的龙骨是梦!没有它,大型水压机的核心是梦!没有它,支撑苍穹的钢梁是梦!”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震撼的脸,左眉骨那道斜长的伤疤在灼热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那是属于烽火岁月的勋章。“过去,我们只能抬头仰望别人的工厂;今天,在这里,我们亲手打造脊梁!这响声,是筋骨在咆哮!这火花,是血液在燃烧!”
他的话音落下,玻璃内的机械巨兽再次发出蓄力的低沉嗡鸣。赤红的钢坯被送入,液压钳锁死。冲压锤头再次带着毁灭与新生的力量缓缓抬起,落下!
“轰——!!!”
又一轮震撼天地的巨响!又一片辉煌炽烈的火花喷溅!又一股浓烈辛辣的淬火白雾升腾!
这一次,队员们没有再捂耳朵。他们死死盯着那力量爆发的中心点,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流随着那轰击声猛烈地激荡、冲撞、澎湃!那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认同感,一种目睹血脉相连的伟大力量在崛起的、喷薄欲出的激动!肖司令的话语和眼前这永不停歇的力量图腾,如同滚烫的钢水浇铸进他们的灵魂深处,重塑着他们的认知与信仰。有人甚至感觉到眼眶发热,那不是因为灼热,而是因为一种更宏大、更厚重的情绪在冲击着心灵的堤坝。
肖司令锐利的目光将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没有停顿,转身,指向另一个方向。
“那边!”
众人目光追随而去。
不远处,一条全自动化的精密加工流水线正在有条不紊地运行。巨大的数控机床如同钢铁巨兽般沉默矗立,但它们的“爪牙”却精细得令人窒息。超高速旋转的硬质合金刀头,在冰冷的蓝光照射下,划过特制合金的表面,发出一种高频、尖锐、如同金属在歌唱的“嘶——”鸣。每一次切削,都带起一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和极其细微的金属粉尘。被切削的部件在复杂的夹具上精准地旋转、移动、定位,如同最精密的钟表机芯在舞蹈。最终完成的曲面复杂得宛如艺术品,表面光洁如镜,反射着冰冷的灯光。
“吴大刚同志!”肖司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和自豪。
一位穿着洗得褪色的深蓝色工装、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正站在那条流水线旁的操作台前。他戴着半旧的套袖,一手拿着千分尺,一手拿着放大镜,正俯身仔细测量一个刚从机床上取下的、精度要求苛刻的核心部件。听到喊声,他抬起头,露出那张饱经风霜、刻满深刻皱纹却异常平静坚毅的脸。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金属的纹理。
“第一机械工业部机械科学研究院总工程师!”肖司令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眼前这条线,从设计图纸到一个螺钉的加工工艺,都凝聚着吴老的心血!他带着团队,啃掉了上百项西方封锁的技术壁垒!没有他,这流水线,这精度,都是空中楼阁!”肖司令的手重重地拍在吴大刚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肩膀上,拍得吴老的工装微微颤动。
吴大刚脸上露出一丝谦逊温和的笑意,轻轻摆了摆手,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打磨般的质地感:“司令言重了。就是做了点份内事。大伙儿看看,”他举起手中那个泛着冰冷金属光泽、曲面流畅如水的精密部件,“差一丝,万里之外,就是天壤之别。精度,就是生命。”他的目光扫过队员们,那眼神里没有说教,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执着和对毫厘不差的绝对苛求。
肖司令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个区域。那里是发动机测试区,巨大的轰鸣声是这里的主旋律。几台不同型号的发动机被固定在测试台上,粗壮的排气管喷吐着淡蓝色的尾气。其中一台体积庞大、结构尤为复杂的多缸重载柴油机正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排气管口喷出的气流甚至让远处的空气产生了明显的扭曲。
“郑永强同志!”肖司令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一个身材魁梧、光头锃亮、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和背心的壮汉,正将耳朵贴在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外壳上仔细倾听。他脸上、脖子上都蹭着黑色的油渍,汗珠沿着健硕的脖颈往下淌。旁边巨大的噪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听到喊声,他直起身,随手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油毛巾抹了把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带着汽修车间老师傅特有的扎实和利落。
“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总工程师!”肖司令朗声介绍,“‘解放’牌的心脏,就是他带着人一点一滴抠出来的!现在,他在这里,给我们打造更强壮、更有力的‘心脏’!”肖司令的目光扫过那几台轰鸣的发动机测试台,“郑工负责的动力系统,是基地所有大型机械的动力源泉!更是未来大国重器的脉搏之源!”
郑永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得几乎压过发动机的轰鸣:“肖司令!咱就是个修机器的!不过这台!”他用力拍了拍旁边那台正在咆哮的大型柴油发动机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劲儿足着呢!拉火车头都够用!”他拍了拍胸脯,油污的背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手印,“保证让咱们的‘大家伙’嗷嗷叫!”他的豪爽和扑面而来的实干气息,瞬间点燃了队员们心中的火焰,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