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宫内,并非主殿的奢华,反而透着一股武将世家的利落与刚劲。
时近黄昏,庭院中没有栽种娇艳的花卉,而是布置着石锁、木桩与一小片演武场。
此刻演武场中央,一个六岁的女孩正扎着标准的马步,小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她身形已然有些摇晃,显然已坚持了许久。
一旁,棠棣宫贵君花晏卿端坐在一把紫檀木扶手椅上。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绛紫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薄纱长袍,墨发高束,眉眼秾丽中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苛。
他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目光如炬地盯着场中的女儿——三皇女凤栖桐。
“脊背挺直!膝弯下去!这才多久就受不住了?”花晏卿的声音清亮,带着金石之质,没有丝毫寻常父君的柔媚,“你母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日需扎马步两个时辰,修文课三个时辰,风雨无阻!你如今这点苦都吃不得,将来如何为你母皇分忧?如何守护这赤凰江山?”
小栖桐咬着下唇,努力将颤抖的腿往下压了压,声音带着哭腔却强忍着:“父君,儿臣……儿臣可以的!儿臣不能给母皇丢脸!”
花晏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语气依旧严厉:“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母皇文韬武略,乃不世出的明君!她登基前在太女位上十二年,面对的明枪暗箭、朝堂风波,比你如今这点累要凶险千百倍!她从未退缩,从未喊过一声苦!你是她的女儿,流淌着她的血脉,岂能如此软弱?”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近乎崇拜的仰慕,以及深藏的自勉:“父君无能,文不及凤君殿下端雅,武不及曦尊君家世,连性子也不够柔顺解语……唯有一颗忠心,并将你教导成才,方能不负陛下恩泽,不堕我花氏武将门风!栖桐,你须记得,你的一切荣耀皆源于陛下,你必要成为陛下最出色的皇女之一,方能回报万一!”
小女孩听着父君话语中对母皇那毫不掩饰的推崇与深深的爱意,以及那份因爱而生的、对自身近乎严苛的要求,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坚持得更久。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自月洞门外传来:
“晏卿这是又在给朕唱赞歌呢?朕听着,都有些脸红了。”
随着话音,凤昭阳一身常服,未带仪仗,只身后跟着刘恭言,缓步走了进来。
场中的小栖桐和椅上的花晏卿闻声,俱是一愣,随即脸上同时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母皇!”小栖桐欢呼一声,下意识就想收势奔过来。
“陛下!”花晏卿更是立刻起身,方才所有的严厉瞬间化为惊喜与柔情,他快步上前撩袍便要行礼,“臣君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
“免了。”凤昭阳伸手扶住他,目光先落在场中女儿汗涔涔的小脸上,眼中满是慈爱。“也难为我们栖桐了,这么用功。”
小栖桐得到母皇夸奖,小脸瞬间亮了起来。但还是乖乖保持着马步姿势,眼巴巴地望着凤昭阳,又偷偷瞄向一脸严肃的父君,不敢妄动。
花晏卿见女儿这般,习惯性地就想开口让她继续:“陛下驾临,你更该好好努力……”
凤昭阳却笑着打断了他,走到小栖桐面前,弯下腰用指尖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汗珠,柔声道:“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母皇记得你最爱吃松瓤鹅油卷和糖蒸酥酪,特意让你刘阿公(刘恭言)带了些来,此刻应该已经放在你房里了。快去尝尝,歇息一下。”
小栖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是渴望,却还是怯生生地看向花晏卿。
花晏卿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赞同:“陛下,她的功课还未完成……”
“诶,”凤昭阳直起身,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花晏卿的手腕,阻止了他后面的话。她指尖微凉,触到他因常年习武而略显粗糙的皮肤,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却又无比温柔。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朕的女儿,偶尔松快片刻,天塌不下来。你看她这满头大汗,小脸都白了,真累坏了,心疼的还不是你我?”
她说着,转头对小栖桐使了个眼色:“快去罢。”
小栖桐如蒙大赦,脆生生应了句。“谢谢母皇!谢谢父君!儿臣告退!”,便像只快乐的小燕子般,朝着自己的偏殿飞奔而去,哪里还有半分疲惫的样子。
花晏卿看着女儿欢快的背影,又看看被女帝握住的手腕,终究是没再坚持。只是唇线紧抿,微微偏过头,泄露出几分赌气似的无奈。
那秾丽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下,竟透出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凤昭阳将他这小表情尽收眼底,不由失笑。她挥挥手,刘恭言会意,躬身带着其他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将庭院留给了帝君二人。
她手上微微用力,将花晏卿拉近了些,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声音带着哄慰的意味:“还跟朕置气呢?”
花晏卿被她这亲昵的动作弄得耳根微热,却仍硬撑着语气:“臣君不敢。只是……陛下这般娇纵她,往后功课懈怠了,臣君还如何管教?”
“朕的女儿,朕心里有数。”凤昭阳看着他,目光深邃而温柔,“栖桐性子坚韧,像你,也像朕。她不会因一时放松而懈怠的。倒是你……”
她顿了顿,指尖下滑,抚过他因为常年紧握兵器而带着薄茧的指腹,语气带着一丝心疼:“何必对自己、对女儿都如此严苛?在朕面前,你无需总是绷着。朕记得,初入东宫时的花晏卿,虽出身将门,却也会在朕批阅奏章疲惫时,为朕舞剑解乏,眉眼飞扬,是何等明媚鲜活。”
花晏卿身子微微一颤,被她话语中提及的旧时时光触动,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他抬起眼望向近在咫尺的帝王,那双总是带着严厉或恭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盛满了积压已久、难以言说的深情与依赖。
“陛下……”他声音低哑了下去,“臣君只是……只是怕。怕自己不够好,怕教不好栖桐,怕……辜负了您的期望,不配得到您的眷顾。”
他性子刚烈,从不轻易示弱。
此刻在凤昭阳温柔的注视下,却忍不住吐露了心声。
他所有的严苛,根源在于对女帝深沉的爱与自卑,生怕自己及不上其他君侍,只能用这种方式证明价值。
凤昭阳心中微软,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
花晏卿起初身体还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头,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存。
“傻瓜,”凤昭阳在他耳边低语,气息温热,“在朕心里,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花晏卿。朕喜欢锁阙的炽烈执着,爱沉璧的端雅温和,欣赏悬音的率真可爱,也看重惊鸿的清冷,懂分寸……但朕同样珍视你的刚毅、你的忠诚,你的坚贞,以及你将栖桐教导得如此出色的心。”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朕不需要你变成别人,也不需要栖桐变成完美的工具。她是我们的女儿,朕希望她快乐、健康地长大,成为一个明理、有担当的人便足矣。而你……”
她微微退开一些,捧起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你永远是朕钟爱的男子,是栖桐的父亲,是朕可以托付后背的人。无需妄自菲薄,明白吗?”
花晏卿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认真与情意,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所有的焦虑与自我苛责,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温柔的话语抚平。
他眼圈微微泛红,猛地低下头,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臣君……明白了。”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演武场的青石板上。
严父收起了利刺,帝王卸下了威仪,只剩下寻常夫妻般的温情与依偎。
凤昭阳感受着怀中人逐渐放松的身体,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这座看似冷硬的棠梨宫——内里包裹着的,同样是一颗滚烫而真挚的、需要被看见、被安抚的心。
而她,愿意做那个安抚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