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太和殿顶。
不是温柔地铺洒,而是如同一柄无形却锋利的刀,将黑夜残留的阴影一寸寸剖开、剥离、曝晒。
玄玑站在废墟中央。
他已经恢复了人形——或者说,恢复了那具苍老、干瘦、披着破旧玄色道袍的躯体。紫金色的魔神之躯消失了,额间的黑暗竖瞳闭合了,只剩下那双属于人类的、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东方天际缓缓升起的太阳。
胸膛处,那个曾经疯狂吞噬一切的黑暗旋涡,此刻正散发着温暖而平和的澹金色光芒。
光芒不刺眼,却异常清晰。
清晰到他能看见光芒内部,那幅依旧在缓缓流转的《山河无恙图》的画面。
清晰到他能听见,光芒照耀下,自己身体内部传来的——
声音。
起初很微弱。
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从深水底部传来的、含混不清的呜咽。
但很快,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那是……
哭声。
哀嚎。
咒骂。
绝望的嘶吼。
怨恨的诅咒。
无数种声音,无数种情绪,无数种语言——有的古老晦涩,有的清晰可辨,有的甚至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如同打开了地狱最深处的闸门,洪水般从玄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喷涌而出!
“不……不要……”
玄玑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抗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曾经白皙修长、能结出最复杂法印、能操纵最诡异邪术的手,此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腐烂。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腐烂。
而是皮肤下方,隐隐有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在蠕动、挣扎、试图破皮而出!
每一张面孔,都带着极致的痛苦与怨恨。
每一张面孔,都是他数百年来吞噬的某个生命——画皮师、武者、普通人、甚至无辜孩童——最后的残念!
他们从未真正消失。
只是被他用邪术镇压、炼化、强行糅合成了自己“长生”的养料。
而现在。
在《山河无恙图》那温暖到近乎残忍的光芒照耀下——
那些被他强行缝合、掩盖、遗忘的“罪孽”,正在疯狂地苏醒!
“滚……滚回去!”
玄玑嘶声低吼,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邪力,将这些暴动的残念重新镇压。
但——
邪力不听使唤了。
或者说,邪力本身,也开始反噬了。
他感觉到,丹田深处,那颗由数百年来吞噬的庞杂能量凝聚而成的“邪丹”,正在剧烈震颤。
丹体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
裂纹中,不是精纯的邪气。
而是……
颜色各异、属性冲突、彼此疯狂攻讦的——
庞杂气运!
有属于某个王朝的澹金龙气,正愤怒地冲击着来自另一个部族的血色煞气。
有某个画皮师纯净的血脉本源,在疯狂净化旁边缠绕的冤魂怨念。
有平民百姓微弱的信仰之力,在茫然地四处冲撞。
有山川地脉的自然灵韵,在试图挣脱束缚回归天地。
这些原本被他强行吞噬、粗暴炼化、糅合成“混沌邪力”的庞杂能量,此刻在《山河无恙图》光芒的“净化”与“梳理”下——
正在疯狂地分离!
冲突!
反噬其主!
“呃啊——!!”
玄玑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爆发出痛苦到极致的惨嚎!
他的皮肤表面,开始鼓起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肉瘤!
肉瘤蠕动、翻滚、变形,时而浮现出一张痛苦的人脸,时而化作一只挣扎的兽爪,时而变成一段扭曲的符文!
那是不同能量在他体内冲突、试图破体而出的具象化!
更可怕的是——
他的意识深处。
那些被他用邪术强行融合、镇压的无数记忆碎片,此刻也在疯狂暴动!
“还我……命来……”
一个苍老画皮师的残念,在他脑中凄厉嘶吼。
“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一个母亲绝望的哭泣,撕扯着他的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个樵夫……”
一个无辜者的茫然质问,如同钝刀反复切割。
“长生……哈哈哈哈……为了长生你吃了多少人……你自己数得清吗……”
某个被他吞噬的邪道修士的疯狂嘲弄,如同冰锥刺入心脏。
无数声音。
无数记忆。
无数被吞噬者最后的怨恨与痛苦。
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仅存的意识。
玄玑抱着头,跪倒在地。
他的身体剧烈痉挛,七窍开始渗出颜色各异的血液——澹金色的、鲜红色的、紫黑色的、甚至惨绿色的……
那是不同属性的能量在冲突中逸散的表现。
他的眼睛瞪大到极致,眼童中倒映出的不再是现实景象,而是无数破碎的记忆画面在疯狂闪回——
他看到数百年前的自己,还是个年轻画皮师时,偷偷翻阅禁术典籍时既恐惧又兴奋的表情。
看到第一次吞噬同门师弟血脉后,躲在暗处一边呕吐一边狂笑的扭曲模样。
看到为了延长寿命,将一个村庄的所有百姓炼成“血傀”时,那些人临死前绝望的眼神。
看到设计陷害云芷父母时,躲在幕后冷眼旁观法场行刑的漠然。
看到吞噬国运时,感受着力量暴涨的快意与空虚。
看到……
太多太多了。
多到他的意识根本无法承受。
多到他那所谓的“长生执念”,在这海量的、血淋淋的“罪孽”面前——
显得如此……
可笑。
“不……不是这样的……”
玄玑蜷缩在废墟中,浑身颤抖,声音嘶哑破碎。
他试图说服自己。
试图找回那个支撑了他数百年的“信念”。
“我追求长生……有什么错……”
“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至理……”
“是他们太弱……是他们活该……”
“我只是……想活下去……想永远活下去……”
他喃喃自语,如同疯癫。
但——
那些在他体内冲突暴动的能量、那些在他脑中嘶吼的冤魂、那些在《山河无恙图》光芒照耀下无所遁形的罪孽记忆——
用最残酷的方式,回答了他。
“活下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从他灵魂最深处响起。
那是他吞噬的第一个画皮师——他的授业恩师——最后的残念。
“用我们的命……换来的‘活’……”
“也算‘活’吗?”
玄玑的颤抖猛地停止。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空中那支悬浮的画笔,看向画笔下方那两个相拥而眠的身影。
晨光照在云芷和萧绝身上。
他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他们嘴角带着笑。
那是一种平静的、满足的、仿佛完成了最重要事情的——
释然的微笑。
玄玑看着那个笑容。
看着他们即使濒死,依旧紧紧相握的手。
看着他们身后,那幅在晨光中缓缓流转、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山河无恙图》。
图中,山河壮丽,百姓安乐。
图中,没有吞噬,没有掠夺,没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与空虚。
只有……
活着。
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吞噬机器”的——
活着。
“呵……呵呵……”
玄玑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似哭似笑的声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正在腐烂、爬满蠕动肉瘤的手。
看着从七窍中不断渗出的、颜色各异的血。
感受着体内无数能量冲突带来的、足以让任何凡人瞬间崩溃的痛苦。
感受着灵魂深处,那数百年来从未真正填满过的、此刻却如同黑洞般疯狂吞噬一切的——
空虚。
然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不是结印。
不是施法。
而是——
伸向空中那支画笔。
伸向那幅《山河无恙图》。
他的手指颤抖着,试图触碰那温暖的光芒。
但指尖在距离光芒还有一寸时,停住了。
不是被阻挡。
而是……
不敢。
他不敢触碰。
不敢让那温暖的光芒,照进自己这具早已腐烂透顶的躯壳,照亮自己那颗早已扭曲畸形的灵魂。
那光芒太干净了。
干净到他这样的存在……
不配。
“原来……”
玄玑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我一直……都错了。”
他的眼角,那滴浑浊的泪,终于滑落。
滴在废墟的瓦砾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水渍。
然后——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胸膛处,那散发着澹金色光芒的“旋涡”,骤然收缩!
不是消失。
而是将所有外散的光芒、所有冲突的能量、所有暴动的残念——
全部吸回!
吸回那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躯壳!
吸回那个早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既然……”
玄玑缓缓闭上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是我的‘罪’……”
“那就……”
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解脱的——
笑容。
“由我……来‘还’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玄玑的身体,勐地炸开!
不是血肉横飞的爆炸。
而是化作无数道颜色各异、属性冲突的能量洪流,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朝着四面八方——
疯狂迸射!
但这些能量洪流并未消散。
而是在空中稍作盘旋后,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调转方向——
涌向那幅《山河无恙图》!
涌向那支悬浮的画笔!
涌向下方相拥而眠的云芷和萧绝!
更准确地说……
是涌向他们体内,那两个即将熄灭的——
生命之火。
这是玄玑最后的“选择”。
不是忏悔——他早已没有资格忏悔。
不是救赎——他早已不配得到救赎。
只是……
了结。
用自己吞噬了数百年的、庞杂而扭曲的一切——
换那两个人。
活下去。
能量洪流涌入云芷和萧绝身体的刹那——
他们的身体,勐地亮了起来。
不是回光返照。
而是……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