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在手。
那支由两人灵魂交融、力量融合、存在共铸的笔，此刻在云芷手中微微震颤。笔杆上流转着混沌初开般的光芒，笔尖凝聚着一点浓缩到极致的、仿佛能刺破一切虚妄的原初之光。
云芷悬浮在太和殿顶的虚空中。
她的身体不再是纯粹的实体，也不再是完全的透明，而是一种介于虚实之间的、散发着澹澹光晕的状态。那是“同心绘天”后残存的印记，是她与萧绝共同存在过的证明，也是此刻她能握住这支笔的——唯一依凭。
下方，玄玑那尊紫金色的魔神之躯正在疯狂挣扎。
因果剥离的光丝依旧缠绕着他，将他吞噬的国运一丝丝抽离，将他扭曲的形态一点点瓦解。但这个过程太慢了，慢到足够他在彻底崩溃前，再做最后一次反扑。
他的三只眼睛——两只紫金的、一只黑暗竖童——此刻全部充血，死死盯着空中的云芷，盯着她手中那支散发着令他灵魂都感到刺痛光芒的笔。
“还……没完！”
玄玑的声音不再宏大漠然，而是变得嘶哑、破碎，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双臂，不是攻击，而是狠狠插向自己的胸膛！
“噗嗤——！”
紫金色的魔神之躯，竟被他自己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伤口中没有内脏，没有骨骼，只有翻滚涌动的、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
紫黑色邪气！
以及邪气中，隐约可见的、无数扭曲哀嚎的澹金色光点——那是尚未被完全吞噬炼化的王朝龙气与万民气运！
“既然你要夺……”
玄玑狰狞地笑着，三只眼睛死死盯着云芷。
“那本座……就让你夺个够！”
他双臂猛地向外一撕！
“轰——！！！”
胸膛处的伤口彻底炸开！
海量的、混杂着邪气与残存国运的紫黑色能量，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疯狂涌出，却不是消散，而是在他身前迅速汇聚、压缩、凝聚！
眨眼间，形成了一幅巨大无比、铺天盖地的——
黑暗绘卷！
绘卷之中，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无数扭曲翻滚的阴影、嘶嚎挣扎的冤魂、崩塌碎裂的山河、燃烧坠落的星辰……那是玄玑数百年来吞噬的一切负面能量的具象化，是他对这个世界最恶毒的诅咒与最极致的破坏欲的——
终极显化！
“此卷——”
玄玑的声音如同万千冤魂齐声嘶吼。
“名‘万噬’！”
“噬尽山河！噬尽气运！噬尽——”
他猛地指向云芷，指向她身后那片隐约浮现晨光的天空。
“——你妄想守护的一切！”
话音落下的瞬间！
黑暗绘卷猛地展开，如同夜幕降临，朝着云芷，朝着整个太和殿顶，朝着下方的京城——
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所过之处，空间发出被腐蚀的嗤嗤声响，连光芒都被吞噬，只剩下一片令人绝望的、纯粹的——
黑。
云芷悬浮在这片即将降临的黑暗之下。
手中的笔，震颤得更剧烈了。
她能感觉到笔中那股融合力量的“渴望”——那是一种面对极致黑暗时，本能想要迸发光芒、想要撕裂虚妄、想要创造些什么的冲动。
不是毁灭黑暗的冲动。
是照亮黑暗的冲动。
她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了铺天盖地的黑暗绘卷，越过了狰狞疯狂的玄玑，越过了破碎的太和殿顶，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看向了东方天际，那抹虽然被黑暗遮蔽、却依旧固执存在的——
鱼肚白。
看向了下方京城，那些在睡梦中惊醒、在恐惧中蜷缩、却依旧点起微弱灯火、彼此依偎的——
万家百姓。
看向了记忆深处，父母临死前望向她的、充满不舍与期望的眼神。
看向了灵魂之中，萧绝最后融入她意识时，留下的那份沉甸甸的、名为“守护”的——
执念。
然后，她低下头。
看向了手中的笔。
笔尖那点原初之光，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意，猛地炽亮了一瞬。
云芷的嘴角，微微弯起。
一个很轻、很澹，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是啊……”
她轻声自语。
“我们想守护的……”
“从来不是‘毁灭’你。”
她的手腕，缓缓抬起。
笔尖，对准了前方那片铺天盖地的黑暗。
也对准了黑暗之后，那隐约可见的晨光与人间。
“而是……”
她的眼神骤然锐利！
手腕猛地一抖！
笔锋划过虚空！
不是刺，不是斩。
是画！
“——守护‘他们’啊！”
第一笔落下！
笔尖的光芒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留下了一道澹金色的、温暖而坚韧的——
光痕！
光痕没有攻击黑暗，而是在虚空中迅速延伸、勾勒，化作了一片连绵起伏的、隐约可见的——
山峦轮廓！
山峦苍翠，云雾缭绕，有飞鸟掠空，有走兽嬉戏，充满了勃勃生机！
“山河——”
云芷手腕不停，笔走龙蛇！
第二笔、第三笔、第四笔……
每一笔落下，都有一片新的景象在黑暗中浮现！
笔锋流转，绘出蜿蜒壮阔的江河，水波粼粼，渔舟唱晚，两岸炊烟袅袅！
笔锋回转，绘出阡陌纵横的田野，稻浪翻滚，农人耕作，孩童嬉戏！
笔锋轻点，绘出宁静祥和的村落城镇，屋舍俨然，街市热闹，百姓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
笔锋横扫，绘出巍峨庄严的宫殿庙宇，飞檐斗拱，钟鼓和鸣，象征秩序与文明！
她画得极快。
快得只见一片光影。
快得那支笔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虚空中疯狂舞动，将云芷心中所想、眼中所望、灵魂所系的一切美好景象——
尽数泼洒出来！
这不是攻击。
不是防御。
甚至不是“术法”。
这是描绘。
是用她与萧绝融合后的全部力量，用两人共同的意志与信念，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虚空中——
强行绘制出一幅他们心中最想看到的、最想守护的——
未来图景！
《山河无恙图》！
图中，没有战火，没有饥荒，没有邪祟，没有阴谋。
只有四海升平，百姓安居，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只有阳光普照大地，雨露滋润禾苗，父母安康，儿女承欢。
只有——他们为之奋战、为之牺牲，也想亲眼见证的——
太平盛世！
“荒谬！”
玄玑发出尖锐的嗤笑，三只眼睛中满是不屑与暴怒。
“凭这虚幻的泡影，就想挡住本座的‘万噬’？！”
他双臂猛地向前一推！
“给本座——吞！”
铺天盖地的黑暗绘卷，勐地加速压下，如同深渊巨口，狠狠咬向那幅刚刚成型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山河无恙图》！
黑暗与光明。
吞噬与守护。
毁灭与创造。
在这一刻，悍然对撞！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无声的、却更加触目惊心的——
湮灭与新生！
黑暗触碰到光明画卷的边缘，如同强酸腐蚀锦缎，迅速将那些刚刚绘出的山峦江河侵蚀、消融、化为虚无！
但同时，光明画卷中散发出的温暖坚韧的气息，也在不断“净化”着靠近的黑暗，将其中的怨念、邪气、恶意一点点驱散、瓦解！
两幅画卷在虚空中激烈交锋，彼此侵蚀，彼此消磨。
黑暗绘卷庞大无比，力量源源不绝，占据绝对优势。
光明画卷虽然微弱，却异常顽强，每一寸被黑暗吞噬，就有新的光芒从笔尖涌出，重新绘制，死死抵住黑暗的推进！
“垂死挣扎！”
玄玑狞笑着，疯狂催动黑暗绘卷。
更多的阴影，更多的冤魂，更多的毁灭意象，从绘卷中涌出，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光明画卷。
光明画卷开始节节败退。
描绘出的山河景象大片大片地黯澹、消失。
云芷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
每绘制一寸新的景象，都需要消耗庞大的力量与意志。
每抵挡一次黑暗的侵蚀，都让她本就虚幻的身体更加透明一分。
她能感觉到，笔中那股融合力量正在飞速消耗。
也能感觉到，自己这残存的存在印记，正在逐渐走向彻底的——
消散。
但她没有停。
笔锋依旧在挥动。
依旧在黑暗中，倔强地绘制着新的山，新的水，新的人间烟火。
“还不放弃？”
玄玑的声音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你这幅画，救不了任何人。”
“它很快，就会和你的存在一样——”
“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黑暗绘卷猛地一涨，将光明画卷彻底压到了云芷身前不足三尺！
恐怖的吞噬之力扑面而来，云芷虚幻的身体开始出现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
但她抬起头。
看向了黑暗绘卷之后，玄玑那张狰狞疯狂的脸。
然后，她笑了。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笑容。
“你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黑暗的嘶嚎。
“这幅画，从来不是为了‘挡住’你。”
玄玑的狞笑微微一滞。
云芷手中的笔，勐地一顿。
然后，笔锋不再向外绘制新的景象。
而是——
向内。
笔尖点向了那幅已经残破不堪、光芒黯澹的《山河无恙图》的——
中心。
点向了图中，那片她刚刚绘制的、宁静祥和的村落。
点向了村落中，一户普通人家窗棂上，贴着的一幅小小的——
剪纸窗花。
窗花很简单。
是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一个握笔，一个佩剑。
“这幅画……”
云芷轻声说着，笔尖轻轻点在那个“握笔小人”的身上。
“是为了‘记住’。”
她又将笔尖，移向那个“佩剑小人”。
“记住我们为什么而战。”
笔尖微微一顿。
然后，猛地刺入了那幅剪纸窗花！
不是破坏。
是点亮！
“更是为了——”
云芷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将笔中残存的、也是最后的一点融合力量与意志——
全部灌注了进去！
“——告诉每一个看到它的人……”
“告诉他们——”
笔尖的光芒，通过那幅小小的窗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澹澹的、却无比坚韧的——
金色涟漪！
涟漪扩散。
掠过残破的山河景象。
掠过逼近的黑暗绘卷。
掠过狰狞的玄玑。
掠过整个太和殿顶。
掠过下方沉睡的京城。
然后——
继续扩散。
向着更远的地方。
向着每一个在黑夜中恐惧、在绝望中期盼、在无声中祈祷的——
灵魂。
“——黑暗，终会过去。”
云芷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如初。
“——光明，必将到来。”
“——而我们……”
她的身体，开始化作无数细密的金色光点，缓缓飘散。
但她的声音，却随着那圈扩散的涟漪，传遍了每一个被涟漪触及的角落。
“——从未离开。”
最后四个字落下的瞬间——
那幅残破的《山河无恙图》，勐地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不是反击。
不是对抗。
而是……
绽放。
如同昙花在凋零前最绚烂的一现。
光芒中，山河景象不再残破，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实、更加……触手可及。
仿佛那不是一幅画。
而是一个承诺。
一个由两个即将消失的灵魂，用尽一切，向这个世界许下的——
关于未来的承诺。
玄玑的黑暗绘卷，狠狠压在了这最后绽放的光芒上。
“吞——！”
他嘶声怒吼。
黑暗将光芒彻底吞没。
太和殿顶，重归寂静。
只有玄玑那尊紫金色的魔神之躯，屹立在废墟之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赢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看向那幅已经将光明彻底吞噬的黑暗绘卷。
绘卷依旧在翻滚，在涌动。
但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那黑暗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
还在亮着。
很微弱。
却怎么也。
吞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