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站在荒人荒兽的尸堆中央,陌刀拄地,支撑着身体。他身上的玄黑重铠已经完全被染成了暗红色,凝固的血块糊满了全身。
他微微喘息着,看着眼前这片用生命换来的土地,看着那些倒在冲锋路上、再也站不起来的兄弟。
一个手臂中箭,简单包扎过的老兵,一瘸一拐地走到陈渊身边,看着将军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和几乎被血染透的战袍,声音哽咽:“将军……您……”
陈渊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他抬起头,看向石堡后方,那古道的尽头。
还站着的陌刀军将士,开始默默地移动。他们踩在粘稠的血泊和僵硬的尸体之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鸳鸯拄着陌刀,胸膛剧烈起伏,他环顾四周,眼睛更红了。“妈的……妈的……”他反复低骂着,却不知道该骂谁。
默默已经收起了弩,正用一块从死去荒人身上扯下的破布,沉默地擦拭着陌刀上的血污。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大哈卸下了几乎变成刺猬的重盾,一屁股坐在一个荒人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磨烂了皮、沾满血泥的手,一动不动。
陈渊依旧站着,像钉在尸山血海中的一根铁柱。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清点人数。”
命令下达,活着的人动了起来。
军官们开始在自己负责的区域低声呼喊熟悉的名字,辨认那些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每一次确认,都让剩下的人心头沉上一分。
鸳鸯拖着脚步走过来,脸上那道新添的伤口还在渗血。“渊哥,”他声音嘶哑,“我那边……初步看,折了快二十个,重伤十几个,轻伤……几乎人人都有。”
默默抬起头,接话道:“弩队损失少些,阵亡十一,重伤二十余。箭……快耗尽了。”
大哈也瓮声瓮气地汇报:“盾阵……兄弟,死了二十二,重伤八个……”
数字一个个报上来,像冰冷的石头砸在陈渊心上。
八百陌刀军,闯过三关,再经历这无声涧的血战,能站着战斗的,不足七百了,而且人人带伤,体力透支。
在平地上,八百陌刀军将士能毫发无伤的,把前面四关的杂碎一起砍成渣滓,可是这些地形……
陈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更深的坚硬。“把重伤的兄弟,集中到石堡里面,留下药品和能照顾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阵亡的……记下名字。遗体……暂时挪到旁边,用布盖好。”
他没有说带回遗体。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上,这已是奢望。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
他们小心地抬起还能救的伤员,步履蹒跚地送往那座刚刚被鲜血洗过的石堡。
对于已经死去的战友,他们只能怀着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将他们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搬到相对干净的角落,找来能找到的破烂布料,轻轻盖在他们脸上。
没有人哭泣出声,但那种无声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陈渊走到桥头,望着那座尸横遍野的石桥,望着对岸他们来时的路。寒风吹过他破碎的披风,猎猎作响。
鸳鸯跟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这鬼地方……真他娘的不是人来了,伤亡太大了。”
陈渊的声音没有起伏,“后面还有一关。”
默默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旁边,他望着古道更深处的黑暗,突然开口:“将军,你的伤……”
陈渊抬手摸了摸肩膀上那个被骨箭撞击出的凹陷,又感受了一下胸前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摇了摇头:“骨头没断,死不了。”
大哈也挪了过来,他看着陈渊身上那件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铠甲,瓮声瓮气地说:“将军……你,你流了好多血……”
陈渊转头,目光扫过他们三个,也扫过周围那些虽然疲惫不堪,但依旧紧握着武器、目光看向他的士兵。
“流点血,正常。”陈渊说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粗粝笑意,“咱们陌刀军,别的没有,就是血多,命硬。”
他拍了拍大哈厚重的肩甲,发出沉闷的响声:“还能扛吗?”
大哈用力挺起胸膛,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能!盾……还在!”
陈渊又看向鸳鸯:“刀子还快吗?”
鸳鸯眼中凶光一闪,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陌刀:“快得很!还能砍他一百个荒人脑袋!”
最后,他看向默默。
默默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擦拭干净的陌刀挂回背上,然后拍了拍腰侧仅剩的半壶箭,用力点了点头。
“好。”陈渊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集结过来的士兵。人数少了,队伍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杀气,却更加凝聚,更加刺骨。
“都听见了?”陈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咱们的人,少了。伤了,累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般刮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
“但是,我们还得继续往前,的把那些荒人的尾巴斩断!”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还能喘气的,还能提得起刀的,就跟老子继续往前走!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给它踏平了!”
他猛地抽出陌刀,指向古道深处。
“整军!半小时后出发!”
没有激昂的回应,只有一片钢铁碰撞的声音。伤兵被搀扶着进入石堡安置,还能战斗的人默默检查着自己的铠甲和武器,从荒人尸体上搜刮着可能用得上的箭矢或完好的骨刃。
有人拿出干粮,就着血水混杂的积水,艰难地吞咽。
半小时时间很快过去。
陈渊站在队伍最前方,他的陌刀已经重新扛在肩上。鸳鸯、默默、大哈站在他身后左右。
陈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躺满兄弟遗体的石堡,然后转回头,目光投向未知的前路。
“出发。”
他迈开脚步,第一个踏入了古道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身后,不足七百人的陌刀军将士,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铁流,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刻骨的仇恨,沉默地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