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细长而扭曲。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仿佛能渗透进皮肤,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乌野的队员们或靠墙站立,或蹲在地上,沉默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武田老师低声与医生交谈着,乌养教练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尽管墙上明确贴着禁烟标识。
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晴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眶红肿,但眼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坚毅的光芒。她对着围上来的众人,轻轻点了点头。
“他…怎么样了?”日向第一个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
“暂时稳定了,用了镇痛剂,又睡着了。”晴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医生说要等明天更详细的检查结果才能确定手术方案。”
“韧带…真的…”泽村的声音沉重。
晴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影山君…他很坚强。”
这句话像是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让众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坚强,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乌养教练掐灭了烟头,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今晚留两个人守夜,其他人先回旅馆休息。明天上午再来。武田老师,麻烦您继续在这里协调。”
“我留下。”泽村大地立刻说道。
“我也留下!”日向紧接着喊道。
“还有我。”菅原孝支站了出来。
最终决定由泽村、菅原和日向留下守夜。其他人,包括晴,被要求先回旅馆保存体力。
回旅馆的大巴上,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说话,窗外的东京夜景流光溢彩,却无法照亮车厢内沉重的阴霾。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影山重伤的冲击和比赛惨胜的复杂情绪中。晴靠窗坐着,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目光没有焦点。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影山方才紧握她时的冰凉触感和细微的颤抖。
回到旅馆,已是深夜。队员们默默地各自回房。晴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却感觉无处可去。影山的房间就在斜对面,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那个总是充满力量、有时别扭有时专注的身影,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医院里,未来一片迷茫。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影山的房门外,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轻轻拧动——门没有锁。也许是离开时太匆忙,也许是医院那边需要取什么东西。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气息,是运动喷雾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的味道。床铺有些凌乱,椅子上搭着换下来的队服外套,桌子上散落着几本排球杂志和…一个眼熟的、黑色的便携式录音笔。
是那个他曾经录下心跳声、让她在赛前听的录音笔。
晴的心跳莫名加速。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录音笔。指尖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她记得很清楚,上次里面只有一段心跳录音。那现在呢?
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按下了播放键。
短暂的沙沙声后,录音笔里传出的,不再是规律的心跳,而是影山飞雄的声音。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沙哑,像是在某个深夜独自录下的。
「…(轻微的吸气声)如果…如果听到这个,说明比赛应该结束了。」
晴屏住了呼吸。
「赢了也好,输了也罢…(停顿)有些话,大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说得出口。」
他的语速很慢,似乎在艰难地斟酌着词句。
「全国大赛…很重要。但有些东西,比输赢更重要。(声音更低)只是我以前…不太明白。」
录音里传来极轻微的、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透露出说话者的不安。
「你总在记录数据…天气、对手、我们…」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但很快又消失了,「很吵,但…习惯了。没有那些数据板的声音,反而会觉得…不对劲。」
晴的指尖微微颤抖。
「合宿那天晚上…在体育馆,我想说的话,被雷声打断了。(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后来觉得…也许不说更好。」
一段较长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
「但是,(语气突然变得坚决)如果赢了…如果乌野能继续前进…如果我还能站在球场上…」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仿佛能感受到他录音时的紧张。
「…我想亲口告诉你。(语速加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不是利息…是…」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电池耗尽,又像是录音的人主动按下了停止键。那句最关键的话,悬在了半空中,留下无尽的遐想和…煎熬。
不是利息…是…
是什么?
告白?承诺?还是别的什么?
晴握着录音笔,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原来…他早就准备了这些。在那样紧张的大赛前夕,在所有人都背负着巨大压力的时候,他独自一人,用这种笨拙到极点的方式,录下了这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预想到了可能发生的意外,所以留下了这些话?
他是不是…也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个别扭、固执、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冰冷外表下的少年,内心竟然藏着如此细腻而汹涌的情感。
她将录音笔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他的温度。目光落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那个她送给他的、装着“最初梦想”排球和父亲卡片的纸箱还放在那里。旁边,随意地丢着那条…沾了他血迹的、深蓝色护膝。
晴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条护膝。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触目惊心。她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个银线绣的“晴”字,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布料上。
她将护膝和录音笔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那个远在医院、正在忍受痛苦的少年。
这一夜,晴几乎没有合眼。她反复听着那段不完整的录音,影山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她的心上。担忧、心疼、以及一种因为他的“未完成告白”而产生的巨大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天快亮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用尽可能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
“影山君,我是晴。”
“比赛赢了,3:0。大家…都很努力。”
“你的膝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有些话,等你回来,亲口告诉我。”
“我…等着。”
她将这段简短的录音保存下来,然后找出针线,小心翼翼地拆开那条染血护膝内侧的一小段缝线,将微型Sd卡(假设录音笔用的这种存储卡)用防水胶布仔细包裹好,塞进了护膝的填充棉里,再重新细细缝好。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蒙蒙亮。她将护膝仔细收好,和其他需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放在一起。
早晨,乌野全队再次集结,前往医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担忧,但眼神却比昨夜多了一份坚定。
在医院,他们得到了初步的检查结果:前十字韧带(AcL)撕裂,需要手术。恢复期漫长,且充满不确定性。这个消息如同第二记重锤,但有了心理准备,大家反而更能接受现实。
影山醒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醒了许多,看到队友们,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那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疼。
晴走到床边,将那条已经清洗干净、但依旧能看到淡淡血渍痕迹的护膝,放在他枕边。
影山的目光落在护膝上,瞳孔微微收缩,又抬眼看向晴。
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带着它。它会保佑你手术顺利,然后…回到球场。”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里面没有怜悯,只有无限的信任和等待。
影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将那条护膝紧紧握在了手里。指尖用力到泛白。
在推进手术室前,影山的目光穿过人群,再次与晴对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沉重的,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她那句“我等着”所安抚的平静。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红灯亮起。
等待,漫长而煎熬。
晴站在走廊里,手心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那里面,有她给他的回复录音。而影山握在手中的护膝里,藏着他未尽的告白。
一场无声的告白与回应,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手术室冰冷的灯光下,悄然完成。
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一盏灯的熄灭,和另一盏灯的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