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锁青崖
暮春时节,江南道青崖山一带的梅雨来得急。赶考书生沈砚之挑着书箱,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往京城去,却在山坳处遇了场怪雾。
那雾来得静,起初只是山尖浮着层淡青,不过半刻便漫到脚边,沾在睫毛上凝成细珠。沈砚之摸出火折子,却见火光被雾吞噬得干干净净,连指尖都裹在青灰里。他想起行前老仆叮嘱:“青崖山后有片瘴疠林,莫要近前。”此刻却已没了退路——来路也浸在雾里,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知走了多久,雾中传来铜铃声,细弱得像线。沈砚之循声而去,见林子里有间竹篱茅舍,檐下悬着褪色的红绸,门楣上“茶棚”二字被苔藓啃得模糊。
“客官可是迷了路?”门里探出颗头,是个穿月白衫子的老妇,脸上的皱纹深得能盛雾,“进来喝碗姜茶暖暖。”
茶盏递到手里,沈砚之触到老妇的手——冰得像块泡在溪里的石头。他喝了两口茶,忽闻到一股腥甜,像烂在泥里的野莓。老妇坐在他对面,目光黏在他书箱上:“公子是要去京城赶考?”
“正是。”
老妇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泛黄的牙:“我那小孙子也想去京城……可他在山上采蘑菇,再没回来。”她身后的竹帘突然被风掀起,沈砚之瞥见内室墙上挂着张画像,画中是个穿肚兜的孩童,脖颈处有青紫色的指痕。
窗外雾散了些,沈砚之这才发现茅舍竟建在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更骇人的是,方才走过的来路消失了,四周只有这片竹林,和雾中若隐若现的嶙峋怪石。
老妇站起来,枯瘦的手搭在他肩头:“夜深了,就住这儿吧。后屋有热炕。”
沈砚之想拒绝,喉头却像塞了团棉花。他跟着老妇往后走,经过堂屋时,供桌上的牌位被风吹得摇晃,他看清最上面那个——“爱孙阿九之位”。
第二章 鬼火照途
后屋的炕烧得太旺,沈砚之翻来覆去睡不着。更漏敲过三更时,他听见外头有响动,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在泥地上蹭出沙沙声。
他摸黑抄起书箱里的镇纸,轻轻推开条门缝。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院角的老槐树下,堆着七八个布包。每个布包都渗着暗褐色的液体,凑近了闻,正是方才茶里的腥甜。
“阿九乖,莫要闹。”老妇的声音从柴房传来,“明儿奶奶给你蒸糖糕。”
沈砚之屏住呼吸,看见柴房门开了条缝,里面飘出幽蓝的鬼火。一个孩童的影子贴在门上,青灰色的小手正抓着门框——正是画像里的阿九!
“奶奶骗人……”孩童的声音像揉碎的瓷片,“他们说你吃了我……”
老妇冲过去,枯枝般的手攥住孩童的脚踝。沈砚之看见她的脸在月光下扭曲,皮肤裂开细小的缝,里面爬出白色的蛆虫。“闭嘴!”她尖叫着把孩童往屋里拖,“再看我就把你也做成馅!”
沈砚之踉跄后退,撞翻了炕桌。老妇猛地抬头,眼睛在黑暗里泛着幽绿的光:“你都看见了?”
他夺门而逃,身后传来老妇的笑声,混着孩童的哭嚎。竹篱外的雾又浓了,沈砚之辨不清方向,跌跌撞撞冲进一片荆棘丛。等他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下方是翻涌的黑雾,隐约能看见无数白骨浮在雾里,每具骸骨的天灵盖都插着支青铜簪。
这时,怀里的书箱动了动。沈砚之低头,见最底层的《山海经》残卷露了出来,泛黄的纸页上赫然写着:“青崖之麓,有魑居焉。其状如彘而人面,豺首豕鬣,食人魂魄以为粮。雾起则出,惑行旅以饲其伥。”
第三章 伥鬼引路
天快亮时,沈砚之在山脚下的茶棚醒过来。
卖茶的老汉吓了一跳:“公子怎的睡在这儿?昨夜那雾邪性得很,我们都不敢出门。”
沈砚之摸向怀里的《山海经》,残卷还在。他问老汉:“这山里有魑?”
老汉脸色骤变,压低声音:“莫要提这忌讳!二十年前,山后头的张猎户打死只白额大虫,得了块带字的铜牌。后来他孙儿阿九采蘑菇,就再没回来……再后来啊,张老婆子每晚都去后山,说在雾里听见孙儿喊饿。”
“那阿九……”
“谁知道呢?”老汉往壶里添了热水,“只是打那以后,青崖山的雾里常能看见蓝火,像鬼引着人往山里走。上个月王秀才进京,也在这儿歇脚,第二日有人在悬崖下发现他的书箱,人却没了。”
沈砚之攥紧书箱,想起昨夜看见的白骨。他谢过老汉,匆匆往京城方向赶,可越走越觉得不对——无论怎么绕,总又回到那片长着老槐树的竹林。
黄昏时分,雾又起了。沈砚之听见熟悉的铜铃声,转头看见昨夜的茅舍立在前方。这次他看清了,门楣上的“茶棚”二字其实是血写的,红漆顺着木纹往下淌。
“客官又回来了?”门里还是那个老妇,脸上的皱纹里沾着碎肉,“我就说嘛,这山雾最会留客。”
她身后的阿九探出头来,青灰的小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哥哥,来陪我啊……”
沈砚之想起《山海经》里的记载,抽出镇纸狠狠砸向地面。青铜镇纸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响,雾中竟腾起金光。老妇捂住耳朵尖叫,阿九的身影开始消散。
“你……你身上有阳血!”老妇的脸融化成脓水,露出下面森白的骷髅,“你坏了我的事!”
沈砚之往山下跑,身后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他摔进一片荆棘丛,再抬头时,看见悬崖边的白骨堆里,那支青铜簪正缓缓升起,指向他的方向。
第四章 魑面现形
月光下,青崖山的雾散得干干净净。沈砚之跌跌撞撞冲进山后密林,终于寻到座荒废的土地庙。庙中石台上摆着块残缺的铜碑,刻着与《山海经》残卷相似的文字:“周时此地有巫,以百婴祭魑,求通幽冥。魑饱食而去,留伥守其穴。后巫族遭天谴,伥化为雾,引路人入穴,补其数……”
地下传来轰鸣,地面裂开道缝隙。沈砚之看见洞穴深处,无数青灰色的影子在蠕动,为首的那个抬起头——正是张老婆子的脸,可她的身体却是野猪的模样,獠牙上挂着碎肉,豺首般的头颅长着鬃毛,正是《山海经》里描述的魑!
“又一个……”魑的声音像刮擦的陶片,“阳寿未尽的……正好补上阿九的缺。”
它张开嘴,喷出股腐臭的风,沈砚之眼前浮现出阿九的骸骨,还有张老婆子跪在洞前,把孙儿的魂魄喂给魑的画面。原来那些雾里的蓝火,是伥鬼举着磷火引诱旅人;那些消失的旅客,都成了魑的口粮。
沈砚之摸出《山海经》残卷,想起书里另一页:“以赤璋掷之,魑畏火,见血则退。”他咬破手指,在残卷上画了道血符,猛地掷向魑面。
赤璋所化的小剑穿透魑的胸口,它发出刺耳的尖叫。洞穴里的伥鬼们纷纷捂住头,青灰的身体开始崩解。魑踉跄后退,撞塌了洞顶,碎石掩埋了它的嘶吼。
黎明时分,沈砚之踉跄着走出山林。山脚下的茶棚还在,老汉正打扫门前的血迹——那是昨夜被魑伥袭击的商队留下的。
“公子脸色怎的这般差?”老汉递来碗热粥,“莫不是遇见了山雾里的鬼?”
沈砚之捧着粥碗,没说自己曾离死亡那么近。他望向青崖山,雾又升起来了,这次他看清了,雾里漂浮的,全是未被魑吃尽的、执念未消的魂魄。
尾声
三日后,沈砚之抵达京城。放榜那日,他在榜尾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家途中,他又经过青崖山。
山脚下的茶棚换了新主人,是个笑眯眯的中年妇人。沈砚之走进去,要了碗姜茶。茶里没有腥甜,只有姜的辛辣。
窗外,雾散了,阳光照在山崖上。沈砚之摸了摸怀里的《山海经》,残卷的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魑畏赤璋,更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