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雾锁青溪
正德七年的秋汛来得急。我挑着书箱刚转过鹰嘴崖,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砸下来,山道瞬间泥泞难行。前边传来铜锣声,有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举着伞喊:客官莫往前,青溪镇封了!
我抬头望,半里外的镇口果然横了道朱漆木栏,几个戴斗笠的公差正把守。伞沿的水顺着伞骨流成线,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是为何?
您外乡来的不知道?汉子压低声音,半月前镇西头王屠户家的小闺女丢了,紧接着李铁匠家的牛被啃得只剩骨头,昨儿夜里...咳,午时又出事了。他突然噤声,指节叩了叩我脚边的木箱,您要是赶路,往南绕三十里走官道,别过青溪。
雨幕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铜铃声,叮铃——叮铃——像是有人摇着小铜铃在雾中走。我下意识往路边躲,却见个穿月白衫子的老妇人拄着竹杖过来,竹杖头系着褪色的红绸。她冲守镇口的公差福了福:张都头,我家二小子该送午饭了。
张都头黑着脸挥手放行。老妇人走到近前,我闻到她身上有股陈腐的药香:公子可是要住店?镇东头的悦来客栈还开着,不过...午时别出门。
为何午时?
老妇人的竹杖在地上顿了顿,红绸被风吹得翻卷:十年前这镇上出了个午时鬼,专挑日头最毒的时候出来。她浑浊的眼珠映着灰云,后来请了龙虎山的道长做法,说是用镇魂铜钟镇住了。可前儿那钟...她突然住嘴,快步往镇里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书箱里的《洗冤集录》硌得肩窝发疼。我是楚州府的仵作学徒,这次是跟着师父去应天府验尸,绕路青溪本想投宿一晚。既然封镇,只好寻个野店凑合一夜。
山道旁的野店挂着的布幡,老板是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汉子,见我进来,往灶里添了把柴:客官吃碗姜茶暖暖?他的手在灶火映照下泛着青白,指缝里沾着暗褐色的渍。
姜茶端上来,我喝了一口,辛辣直冲天灵盖。窗外雨势渐小,我听见外面传来孩童嬉闹:看!午时鬼的红绣鞋!
几个光脚的孩子跑过,其中一个举着只红鞋,鞋帮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不像寻常农家物。老板的锅铲掉在地上:小祖宗们!那是...那是王家丫头丢的!
孩子们哄笑着跑远。我盯着那只红鞋,突然想起师父说过,鬼物常会留下生前物件。正要开口,老板已迅速把鞋踢进灶洞,火星噼啪炸响:客官见谅,小孩子胡闹。
夜里起了风,我裹着被子躺下,听见西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很轻,像是个女人的,尾音带着颤音,阿娘...阿娘...
更漏敲过三更,哭声渐近。我翻身坐起,看见窗纸上映出个影子——是个穿红裙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手里摇着小铜铃。
叮铃——叮铃——
我抓起枕头下的铁尺,那影子却突然消失了。窗外月光惨白,照见院角的枣树上挂着半截红绸,正是老妇人竹杖上的颜色。
第二章 镇魂铜钟
次日清晨雨停了,我决定去镇西头看看。青石板路泛着水光,两侧屋檐下挂着褪色的八卦镜,墙根摆着香灰缸,里面插着未燃尽的香。
镇西头是片荒地,中间立着座破庙,门楣上普济堂三个字还能辨认。庙前有口井,井沿刻满符咒,水面浮着几瓣野菊。几个村民蹲在远处窃窃私语,见我来,都往后缩。
劳驾,我拱拱手,这井可是有什么讲究?
最年长的老汉抽着旱烟:十年前,这井里捞出过七具尸体。他弹了弹烟灰,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红衣裳,脖子上都有勒痕。县太爷断案说是奸杀,可验尸的仵作说...说她们死的时候都怀着孩子。
我心里一紧。怀胎的姑娘被奸杀抛尸井中,难怪怨气重。
后来呢?
后来镇上来了个云游道士,说要铸镇魂钟。取了七姑娘的骨血融在铜里,又用黑驴蹄子镇井。老汉指了指庙后,钟就挂在庙里,说是能镇住午时鬼。
庙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霉味扑面而来。正中神龛上供着块黑黢黢的铜片,只有巴掌大,哪有什么镇魂钟?
客官别碰!身后传来惊呼。回头见是个穿灰布道袍的小道士,十五六岁模样,手里攥着串铜钱剑,那铜片是钟的残件,真钟...真钟上周被雷劈了!
小道士叫清风,是龙虎山来的。他说十年前的道士是他师父,铸钟时用了邪法,以命换命镇住井里的冤魂。可近日午时总有人听见女人哭,还有红绣鞋出现,怕是冤魂要出来了。
昨儿夜里,我在钟楼遗址捡到这个。清风从怀里掏出块碎玉,雕着并蒂莲,和井里捞出的姑娘们戴的样式一样。
我接过碎玉,指尖突然发烫。恍惚间看见个红衣女子跪在井边,怀里抱着个襁褓,哭着说:阿爹,阿娘,我对不起你们...
她又出现了!
庙外传来尖叫。我们跑出去,见个挑水的农妇瘫坐在地,指着井口:红...红裙子!
井边站着个穿红裙的女子,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手里摇着小铜铃。她的脚悬在井面上方,没有影子。
阿娘,我冷。她的声音像浸在水里,他们说我怀了野种,把我推进井里...可那是我爹的啊!
农妇连滚带爬往村里跑。清风要冲过去,我拽住他:别莽撞,她是冤魂,碰着要遭反噬。
红衣女子慢慢抬起头,我看清她的脸——左眼是浑浊的白,右眼却亮得惊人。她冲我笑:仵作先生,帮我看看,我肚里的孩子还在吗?
我喉咙发紧。作为仵作,我见过太多惨状,但面对这样的冤魂,还是第一次。
她在问你验尸结果。清风的铜钱剑突然发出嗡鸣,快,用墨斗线缠住她!
我摸出随身带的墨斗,在井边画了个圈。红衣女子的身影开始扭曲,铜铃声越来越急。井里涌出黑色的水,漫过她的脚踝,她的哭声混着婴儿的啼哭:阿娘,我疼...
快烧纸钱!清风从包里掏出黄纸,她要的不是验尸,是要公道!
我点燃黄纸,火光中红衣女子的身影渐渐淡去。井边的水退了,只留下一枚带血的指甲,和半块绣着并蒂莲的红布。
第三章 旧案重提
回到悦来客栈,老板正和几个公差说话。见我来,公差头目周同招招手:这位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被带到镇公所,周同拍着桌案:有人告你私闯凶地,还和妖道勾结!
周都头,我...
王屠户家的小闺女找到了!里屋传来惊呼。我们跑进去,见地上躺着个穿粉衣的小女孩,脸色青紫,脖子上勒着根红绳。她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是用墨点画的,和王屠户家失踪的小女儿一模一样。
周同的脸煞白:这...这是今早王屠户在自家菜窖找到的。
我蹲下验尸。小女孩的指甲缝里有泥,嘴角有抓痕,显然是活着时被塞进菜窖的。更奇怪的是,她的手心里攥着半枚铜钱,和清风的那串铜钱剑上的钱纹一样。
清风呢?我问周同。
那小道士昨晚跑了,说是去查钟的事。周同皱眉,先生说,这案子和十年前的井案有关?
我把昨夜所见说了。周同沉默片刻:十年前那案子,我是捕快。七具女尸打捞上来,县太爷急着结案,说凶手是外乡人,可没找到人证物证。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这是当年的验尸记录,你要看吗?
记录里夹着张草图,画着七个女子的胎像,都是三个月左右的身孕。最后一个名字是柳如烟,验尸仵作的批注是:颈后有指痕,似熟人所为。
柳如烟?我心头一震,她是不是穿红裙?
周同点头:当时她最有姿色,都说她被富商看上了。可后来井里捞出她时,怀里还抱着个死胎。
窗外传来铜铃声。我们跑出去,见清风站在院门口,浑身湿透,手里举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
钟找到了!他喘着气,在鹰嘴崖下的河里,被水冲出来的。
铜钟表面刻满经文,底部有行小字:以七魂炼,以血祭,镇阴煞,保太平。
师父说,这钟是用七姑娘的骨血融的,可镇不住真正的怨气。清风的指甲掐进掌心,真正的镇物,是井里那七个姑娘的公道。
第四章 井中秘辛
深夜,我和清风带着工具来到普济堂后的井边。月光照在井沿的符咒上,有些已经剥落。
我下去。我系好绳子,你在上面拉。
井水冰凉刺骨,我摸到底部时,触到个硬物。是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柳氏之墓。掀开石板,下面是空的,有股腐臭味涌上来。
借着火折子,我看清井壁上有个洞,勉强能容一人通过。洞里堆着白骨,大多是年轻女子的,有些怀里还抱着婴儿的小骷髅。最深处有具成年男尸,穿着锦缎,腰间挂着块玉佩,刻着二字。
是周员外!清风的声音发抖,十年前青溪的首富,后来举家迁走了。
我捡起男尸旁边的东西——是枚铜钱,和清风的那串一样。再看那些女尸,她们脖子上都有勒痕,像是被同一根绳子所勒。而她们的手腕上,都系着褪色的红绸。
这些红绸...我突然想起老妇人竹杖上的红绸,还有昨夜红衣女子身上的。
井外传来动静。我打手势让清风拉我上去,可绳子却被什么缠住了。抬头看,井口站着个穿红裙的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正是昨夜的红衣女鬼。
你们终于来了。她的声音不再凄厉,井下的男人是我的爹,周员外。他强占了我,又买通稳婆说我怀的是死胎,逼我跳井。那些姑娘...都是被他糟蹋的。
她的襁褓里露出半张脸,是个女婴的小骷髅,后颈有个指痕。
我死在井里,可他们怕我说出真相,把井填了,又铸了这口假钟。她的眼泪滴在井水里,这些年,我听见井上的孩子唱童谣,说七月半,鬼乱窜,青溪镇,吃红蛋...其实是在唱我们的遭遇。
火折子灭了。黑暗中,我摸到她冰冷的手:我们会让真相大白。
她笑了:谢谢。
绳子突然动了。清风拼命往上拉,我被拽出井口时,看见周同带着公差跑过来,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井边的红裙——不知何时,红衣女鬼已经不见了。
第五章 午时阳烈
第二天,我们在镇公所审周员外。可周同说,周员外十年前就带着家眷去了南洋,至今未归。
那就找他的罪证。我把井下的骸骨和柳如烟的验尸单放在桌上,当年验尸的仵作是我师父的同门,他留了本笔记,上面记着柳如烟后颈的指痕是三指宽,和周员外的手掌尺寸吻合。
周同拍了惊堂木:传王屠户!
王屠户哆哆嗦嗦进来:那日我在菜窖找闺女,看见井边有双男人的鞋,是云纹绣的,和周员外的一模一样...
真相大白。原来周员外当年强占柳如烟,致其怀孕后买通稳婆谎称死胎,逼她跳井。其他六个姑娘也是被他糟蹋后灭口。他怕事情败露,买通县太爷草草结案,随后逃之夭夭。
那午时鬼...我问清风。
她的怨气散了。清风望着窗外,她要的公道,我们替她讨回来了。
午后,镇民聚集在普济堂前,我把骸骨小心收殓,准备送回龙虎山安葬。清风敲响了那口真镇魂钟,钟声浑厚,传遍整个青溪镇。
叮铃——叮铃——
铜铃声从远处传来。我抬头,看见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站在山坡上,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她冲我们笑了笑,转身跑远,红裙在风里飘成一团火焰。
周同走过来:先生说,这镇子以后能安宁了?
我望着山坡上的身影:只要公道在,鬼就不会再出现。
尾章 再无午时鬼
离开青溪镇那天,老妇人来送我。她的竹杖上,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
姑娘的坟,我替她守着。她说,每年清明,我会给她烧些红绣鞋。
我谢过她,挑起书箱。山道上,清风背着包袱走在我身边:师父说,这世上最厉害的镇魂符,不是铜钟,不是符咒,是人心中的公道。
我望着远处的青溪镇,阳光正好,午时的日头晒得人暖融融的。那里再不会有红衣女鬼摇着铜铃出现,因为所有的冤屈,都随着钟声,消散在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