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公开呼吁,如同投入激流的一颗小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被名为“热情”的洪流裹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护花卫队”的倡议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她的亲自下场回应,变得更加声势浩大,甚至带上了几分“得到官方认可”的意味——尽管安然的本意恰恰相反。
日子在22层宁静的湖畔悄然流逝,木屋烟囱每日清晨准时升起的袅袅炊烟,与湖面蒸腾的薄雾交融,勾勒出与世无争的田园画卷。
然而,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如同湖面下悄然滋生的、纠缠的水草,开始在不经意间缠绕上“繁花”小队成员的脚踝。
最直观的感受来自于莉兹。她那间原本只是依偎在主屋旁、略显简陋的锻造工坊,如今俨然成了“朝圣地”。
风箱的呼啸与锤击的铿锵几乎从无间断。慕名而来的玩家络绎不绝,在门外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这其中,除了正常寻求锻造服务、带着精心收集的金属与兽皮的玩家,还混杂了不少“护花卫队”的成员。
他们往往并非为了打造多么精良的实战装备,而是捧着一些稀有的、但通常华而不实的材料——比如在暗处会发出细微星光的“星尘砂”,或是自带淡淡宁神香气的“月光苔木”
——请求莉兹为他们打造一些诸如镶嵌碎晶的发卡、雕刻繁复花纹的项链、甚至是仅仅为了好看的小巧摆件。
“莉兹小姐!”一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男孩,双手捧着一块内部仿佛有火焰流淌的橙色水晶边角料,眼神炽热得像是在献祭。
“请务必用这块‘火焰之心’的余料,为我打造一枚印有您那柄‘坚定壁垒’徽记的护身符!这、这将是我冒险路上最大的勇气来源!”
莉兹看着那块品质其实相当不错、足以作为匕首核心的材料被要求做成装饰品,锻造师的灵魂让她嘴角微微抽搐,感到一阵浪费的痛心。
但对方那纯粹到近乎崇拜、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眼神,又让她那句“败家子”的吐槽卡在喉咙里,难以出口。
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利落的短发,最终还是粗声粗气地接下了订单,只是私下里跟安然抱怨时,语气充满了无奈。
“这帮小兔崽子,真是……有材料不好好做点能保命的玩意,净弄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那块火炎晶边角料,够给匕首附个不错的火伤了呢!”
纱夏的困扰则更为隐蔽,如同无声浸染的墨迹。作为SAo中唯一的牧师职业,她那身洁白的牧师袍和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十字权杖本就引人注目。
如今,这份特殊性在“护花卫队”不遗余力的渲染下,更蒙上了一层不容亵渎的神圣光晕。
她开始发现,当她出现在起始城镇或是其他安全区时,投向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感激或好奇,而是多了几分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小心翼翼的敬畏。
偶尔有玩家在野外受伤,血条闪烁着危险的红光,远远看到她独特的身影,甚至会不顾伤势地激动大喊:“是纱夏小姐!是天使大人!我们有救了!”
这让天性害羞、习惯躲在同伴身后的她感到无比窘迫,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红霞,仿佛被无数无形的聚光灯架在了一个必须永远散发光辉、不容有失的神坛上,连偶尔因为魔力透支或单纯疲惫而露出的些许倦容,都让她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光那庞大而精密的情报网络,也首次受到了这种非敌意因素的干扰。
她安插在一些中层玩家队伍中的“耳朵”陆续反馈,如今在组队讨论战术时,如果队伍中有“护花卫队”的成员,讨论氛围会变得有些奇怪,仿佛空气中掺入了一种无形的粘合剂。他们会不自觉地将“繁花”的战斗方式奉为唯一圭臬,任何与之相悖的、或许是更适合当前队伍配置的战术思路,都会遭到他们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质疑甚至抵制。
“安然队长在类似地形绝不会采用这种分散阵型”、“莉兹小姐分享过,面对这种甲壳类怪物,钝器破防的角度应该更倾斜”……
这种带着“圣经”引述口吻的言论开始出现,虽然尚未造成大的冲突,却无形中给团队的决策带来了额外的、非理性的压力,让一些原本高效的讨论变得滞涩。
而真正让安然感到那堵“无形之墙”正在悄然筑起、并且墙体日益坚实的,是她们与其他顶尖攻略组之间那难以言喻的关系变化。
在一次前往新开启的、以错综复杂的空中廊桥和巨大齿轮闻名的29层“螺旋回廊”进行前期侦查时,“繁花”小队与“血盟骑士团”的一支精锐小队在一条轰鸣着蒸汽的巨型传送带旁不期而遇。
带队的是副团长亚丝娜,她一身红白相间的骑士服剪裁合体,勾勒出挺拔的身姿,栗色的长发在充满金属质感的背景中依然流泻着柔和的光泽。
看到安然等人,她保持着完美的礼仪,微笑着点头致意,如同骑士间的相互致礼。
双方简单地交换了一下关于廊桥守卫“齿轮魔像”的仇恨联动机制和隐藏压力板陷阱的情报,过程专业、高效,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然而,安然远超常人的感知,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队伍中那几名陌生精锐队员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疏离感。
那不是面对微笑棺木时的敌意,也不是谣言风波时那种带着审视的猜忌,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持安全距离的谨慎。
仿佛“繁花”身上被套上了一个过于耀眼却带着隔离效果的光环,让这些同样身经百战、心高气傲的顶层玩家感到些许不适,或者是不愿轻易靠近,以免被那过于炽热和充满占有欲的舆论漩涡所波及,玷污了自身纯粹的战士身份。
分别时,亚丝娜优雅地转身,但在迈步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对安然说:“安然小姐,你们……最近风头很盛。”
她的话语平静无波,听不出褒贬,仅仅是一种基于事实的观察,“那个‘护花卫队’……很有活力,也很有……凝聚力。”
她选择了“凝聚力”这个中性偏褒的词汇,但安然听出了那微妙语气下隐藏的一丝提醒:过于整齐划一的狂热,在某些时候,代表的并非完全是荣耀,也可能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
就连一向神经大条、笑声能震落屋顶灰尘的克莱因,在一次于25层迷宫区边缘偶然撞见独自练级的桐人时,也难得地收起了大大咧咧的姿态,用力搂着桐人的肩膀,将他拉到一块巨大的、长满荧光苔藓的岩石后,压低了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语。
“桐人老弟,说真的,你们家那几位‘女神’现在可是不得了咯。我手下那帮臭小子,现在吃饭喝酒聊天,三句不离‘繁花’,战术讨论都快变成‘繁花’事迹学习会了,都快成她们的义务传教士了。哈哈……热闹是热闹,不过,”
他收敛了笑容,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正经。
“有时候啊,太受欢迎,被捧得太高,反而不是啥轻松事儿,对吧?脚下踩着的,可能不是实地,是棉花哦。”
桐人沉默地点了点头,拉低了【暗夜炎纹风衣】的兜帽,将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他独行的时间变得更多了,一方面是为了彻底摆脱“桐子小姐”带来的持续性社会性死亡阴影。
另一方面,他也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不同于怪物杀气、却同样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正以“繁花”为核心缓缓凝聚,将她们与其他玩家,哪怕是曾经在boSS战中背靠背、生死与共的战友,悄然隔开。
安然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沉淀在心里。
她尝试过再次在交流板上发言,用更恳切的语言强调玩家之间的平等与个体自由的重要性,但结果与第一次并无二致。
她的声音如同试图阻挡海潮的沙堡,迅速被更狂热的赞美与表忠心的声浪冲刷、淹没、曲解。
她甚至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反感或强硬态度,因为那些“护花卫队”的成员,此刻的行为从游戏规则和社会公序良俗上,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他们热情洋溢、积极向上、乐于助人,并以“繁花”为榜样严格约束自身行为(至少在明面上)。
他们就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纯粹的方式供奉着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像”,却从未真正思考过,那冰冷的石像或许并不需要香火,也不想被禁锢在祭坛之上。
一个傍晚,夕阳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一片壮丽的绛紫色,湖面如同被打翻的熔金炉,荡漾着破碎而耀眼的光斑。
安然独自一人站在22层那座延伸至湖心的、木板有些褪色的老旧栈桥尽头,望着眼前这片极致的美景。
水中倒映着绚烂的晚霞,美得惊心动魄,却虚幻而不真实,仿佛一触即碎。就像此刻环绕着“繁花”的、那山呼海啸般的赞誉与不容置疑的崇拜,看似瑰丽辉煌,却在不知不觉中,于她们周围筑起了一座透明而坚韧的牢笼。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颤动,仿佛真的能触摸到那堵由无数善意、憧憬、过度解读与无形期望共同构筑而成的、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墙壁。
它曾经隔绝了外界的恶意与伤害,如今,却也正在悄然隔绝着平凡的交流与真实的触碰。
“护花卫队……”她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湖风吹拂起她银色的发丝,拂过她略显疲惫的眼角,眼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这一切,仅仅是个不足为道的开始。当“维护”成为一种不容置疑的使命,“异见”便会自然而然地被视作需要清除的敌人。
而这堵由爱与憧憬砌成的墙,最终会将她们推向何方,困在何处?她仿佛已经能听到,那遥远的、由喧嚣的赞美与深刻的孤立共同谱写的、充满矛盾的回响,正穿透此刻湖畔虚假的宁静,隐隐传来,敲打着她的心扉。
湖风渐劲,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了她的衣袂,却吹不散她心头上那片愈发沉重的阴霾。